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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19 23:45:27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演宇 于 2022-8-9 13:06 编辑

~~~~~不写简介了,简单阅读,简洁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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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22-1-19 23:47:14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演宇 于 2022-1-23 11:53 编辑

小说集(一)具行和尚
  民国期间,虚云老和尚有个弟子叫具行和尚,也叫日辩大师,原来是云南人。因为家贫,就去虚云老和尚的鸡足山祝圣寺做事。

趺坐向西归净土,莲池浴体证无生

枯肠欲断只呼天,痛惜禅人殒少年,数载名山参偈遍。归来念佛荷锄边;

助兴梵刹同艰苦,密行功圆上品莲,燃臂药王真供养,孔悲颜殁尚凄然。

活到于今心更寒,惟师超逸不相干,人当末劫多缘累,君至临终一火完;

世念难忘蔬菜熟,西归且尚夕阳边,伤心老泪挥无尽,一磬留音示妙缘。

(虚云老和尚追悼其徒具行禅人生西诗)

清光绪三十三年,有一个其貌不扬的乡拙青年,穿著一身褴褛的乡下土装,来到鸡足山祝圣寺求见虚云长老,住持祝圣和尚问他:‘你是谁?你来求见虚老做什么?’

那乡拙青年说:‘我今年二十岁,是云南盐源人氏,从小就父母双亡,孤苦无依,族人将我入赘曾氏,从此以曾为姓,寄籍宾川县。如今因为家乡闹饥失收,无人雇用我种田,我家贫苦,又有两个儿子,我养不活家小,无计可施,闻说虚云老和尚在鸡足山修建祝圣寺,雇用苦力泥水工人,我走投无路,只好来求虚云老和尚收留我在此做工,赚取些少工钱养活家口。’

祝圣老和尚恻然说:‘你若不嫌我们付出工钱低微,你就在本寺住下做工罢!虚老是最慈悲的,这等小事,你也不用去见他老人家,他没有不答应的。’

‘多谢大和尚!’那青年跪拜。

‘你叫什么名字呢?’

‘家人叫我阿便!’

‘很好!’老和尚说:‘阿便!你就到后面柴房去住罢!’

阿便自去柴房住下。他十分勤劳,每日天未亮就起来,不用人吩咐,自己发心开垦种菜,施肥浇水。他本是穑稼佃户,这些耕种事务,做得头头是道,他又自动去出力挑土抬石帮助修庙,从早做到天黑,从不休息,也从不讲话,别人跟他说话,他都听不见。

‘聋子!’别人都这样称他,反而不叫他名字了,阿便也不以为忤,从不争辩。

阿便来做工一个多月,有一天,他老婆抱著孩子来找他了,妻弟也同来了,岳母子侄,一大批人七八口,挤满了柴房,七嘴八舌。

圣空和尚闻报,慌忙来说:‘阿便!我收留你做工,你却怎么把老婆孩子也带到庙里来住了呢?这是佛寺,不可以住妇女家眷的!’

阿便说:‘我不要他们来,但是,地主来收回土地,把他们全家赶了出来,没处可投奔。’

圣空说:‘这可怎么办?那有佛寺可以收留妇女家眷的道理?’他和阿便说著话,没想到虚云老和尚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菜园柴房门口了。

‘圣空法师!’虚云说:‘他们一家无家可归,又苦又穷,就让他们都在本寺住下吧!’

圣空慌忙说:‘师父!佛寺怎可收容妇女呢?’

虚云说:‘这是收容难民,情况不同!你只叫他们在寺院后山另搭一座茅棚居住就行了!阿便喜欢住菜园茅屋也好!喜欢回后山住也可以!你就让他们全家在本寺做工罢!’那一家八口都感激不尽,不住叩拜道谢。

虚云说:‘你们不用谢我!这也是彼此互助,我们也缺人手,你们若不嫌本寺生活清苦,就跟我们出家人一起吃大锅饭罢!我们有什么大家就吃什么,有饭吃饭,没饭喝粥。’

阿便感激流涕,叩头说:‘老师父,您老人家救了我一家性命了!’

虚云说:‘阿便,快别这样说,人类是应该互助的,佛门弟子更应助人!’

阿便全家八口从此都在祝圣寺做杂工,个个感激虚云,人人勤恳,把后山开垦成了一畦一畦的菜圃,种得又肥又大的白菜和各种菜蔬豆子瓜果,供应全寺,又把全寺整理打扫得一尘不染,阿便自己住在茅蓬,不与妻室同居。

两年转瞬过去了,阿便那天趁著虚云来山巡视,就跪倒叩头,叩个没停。虚云说:‘阿便,你要什么?’

阿便说:‘老师父!求您老人家教我念佛吧!我这样笨,又一字不识,不会念佛!’‘你却要念佛做什么?’

阿便说:‘我今世这么辛苦这么蠢,必是前生做了什么孽又不会修行,所以,今生想学佛修道,以求来生勿再沦落啊!’虚云微笑道:‘你想要怎样修?’

阿便说:‘我不识字,又丑陋,又蠢材!我哪知道要怎样修?只求老师父教我简便容易的方法罢,我常听师父讲经,讲得深奥,我一句也不懂,不过听师父您说,只要一心不乱,勤念佛号也可得生西方。师父您就教我念佛号罢!’

虚云说:‘阿便,你已经一心专诚,真是难能可贵!我就教你念阿弥陀佛和观世音菩萨!我教你净土法门罢!’

阿便叩谢。虚云教了他怎样勤念阿弥陀佛和观世音菩萨。他从此就自己屏息诸缘,一心念佛,日夜不停。就是日间种菜锄土,也心念佛号不辍。

光绪元年,虚云老和尚运龙藏大经回山之后,举行传戒,阿便也来求戒出家,那时他才二十一岁。

虚云说:‘你要出家受具足戒!很好,我知你至虔,念佛极精勤,但是你还有家眷呢!你怎样处理?’

阿便说:‘我们一家八口老小都约好了,今日都来落发出家修行,务乞师父恩准才好!’

‘阿弥陀佛!难得!难得!’虚云说:‘甚胜因缘!好!好!好孩子!我准你!’

虚云望著座下这个狂喜地不住叩头的青年,老人好像依稀看到了自己当年在鼓山涌泉寺跪求妙莲长老传戒,老人的热泪涌现了。他有多少的感触啊!六十五个年头过去了!往事依稀!如梦境!猛回头,却在何处?几十年来,东飘西荡,也曾传戒弟子不少,可以怎料到,奇迹却应在这个面貌丑陋的贫苦青年?

虚云出神地俯望著青年,竟忘了唤他止拜,任由他不住地叩拜,何只三跪九叩?怕不叩了一百个头!阿便是拙于言词的,感激得说不出话来,感激得只是流泪!只是叩拜!

虚云从阿便身上找到自己当年的影子,再细看,阿便是阿便,虚云是虚云!

‘请起来吧!’虚云微笑说:‘不用拜这么多!你多拜我,就不如多拜佛才对!’怎么说得他听?这朴拙的青年又拜了许多才肯起来。

‘阿便!’虚云说:‘从今起,你把名字改为日辩!“辩”与你原名“便”字同音,我等你具足戒后,另外赐你法名。’

‘日辩’阿便欢喜无限:‘我就是日辩!’

‘只是一个代名!’虚云说:‘你并不是日辩,你也不是阿便!’‘师父!我听不懂!’日辩茫然地仰望。

‘我也不是虚云,虚云也不是我!’老人说:‘你懂吗?’

‘还是不懂!’

虚云说:‘我教你念佛,我也教了你打坐,现在我要教你知道你不是你!我要你做到心中觉悟!“我不是我”。心中无我,破我执!而又无所求,则自然得,明白吗?’

‘还是不明白!’

‘你慢慢地学,渐渐就能体会的。’虚云说:‘我知道你精勤不懈念佛,一心系念!许多人都不及你!这也是你的品质朴拙的好处。聪明人太聪明了,反被聪明误!往往不能精勤一心修行!日辩!好孩子,你这样很好,不要自卑而生退心!也不要去学人家聪明人。’

‘我本来就是愚笨,学也学不来聪明的。’

‘愚笨才好!’虚云说:‘你不会被聪明误了!’

传具足戒之后,虚云赐他法名为‘具行’。从此他成为具行和尚了!具行剃度改穿僧衣,每日自动操作各种劳役,种菜、施肥、挑粪、担土、打扫…...一如未传戒之时,他专诚一心勤念阿弥陀佛与观世音菩萨,也不和任何人讲话,他耳患重听,一般人都称之为‘聋子和尚’。

苦修到了民国四年,他越发的耳聋了,也越发的沉默了,他无论种菜或做工,无时都在心中念佛,谁喊他他也听不见。

虚云那天唤他来说:‘具行!你苦修了四年,境界已不错了,但是见识太少,你现在应该下山出外参学去!你应参拜天下名山道场,将来你愿回来就回来,若另有好机缘,也可随缘行止!’

具行泣拜:‘师父!弟子不去!’

‘为什么不去?’

‘弟子要一辈子服伺师父您老人家!’

虚云心中一酸,可是装起了怒容,叱道:‘去!我怎么教你无我破执?你忘了?快去!我用不著你服侍!’

具行不敢抗命,哭著收拾行装,虚云送他到山门之时,看这青年和尚的依依不舍的样子,他心中也难过了。可是他知道绝不能流露出来,免得害了徒弟伤感落入痴执,于是虚云只是淡淡地说:‘你去吧!我们有缘再见!’

具行一笠一杖,正像虚云当年一样子,上路去朝拜各处名山去了!

民国九年,虚云开始重建云栖寺,具行和尚突然回来了,拜倒在虚云老和尚面前。‘师父!我回来了!’

虚云惊喜得很:‘你回来了?好极了!你这出去参学,游了些什么名山?怎么又回来了呢?’

具行说:‘天下各处名山都大略去过了,也不外如是!听人说师父在此重修华亭寺,我知道师父缺人手,我就回来了。’虚云说:‘你回来甚好!你打算回来做什么事呢?’

具行说:‘师父,我又蠢又笨,又不识字,我能做什么大事?总不外是侍候师父,兼做些人家做不来、不愿做的笨重低下工役罢了!’

虚云说:‘你既如此发心苦修,很好!你就住在云栖寺和胜因寺两处罢!’又问:‘这次回来,你去鸡足山探视你家未?’具行说:‘没有!我不去了!’‘为什么?’

具行说:‘大家都出了家修行,有什么好眷恋的?’‘见见也不妨!’具行摇头:‘不去!不去!’

他从此就在两寺每日辛勤劳作,举凡挖土、搬石、筑墙、盖房子、种菜、种树、砍树、取柴草、割禾打稻谷、犁田、除草、打扫、挑粪、施肥、炊事、劈柴……一切最劳苦的工作,他都自动勤作了!无一分钟闲暇,亦无一刻不在心中念佛!一面干活,一面念佛,有时候他替师父或同参补衣,也是一针一句佛号。到了晚上,他就念金刚经、药师经、净土诸经,一字一拜;早上,黎明大钟响,他总是头一个上殿参加课诵,他的精勤苦修,真是全寺第一!他却是又聋,又像哑子,一句不开口。

虚云观察具行,觉得异常欣慰;他知道这个青年人的进境已经十倍百倍于任何僧人了!修盖海会塔之时,虚云在看工,具行在挑担石块和砌墙,见到虚云老和尚,他突然开口说话了,像个小孩子般天真地说:‘师父!将来海会塔盖成,我来守塔好吗?’虚云望著具行,不立即回答,他知道这句话是谶语!他知道具行就快要化去了!

‘好么?’具行继续追问:‘师父!好么?’

虚云心中一酸,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勉强点头说:‘好罢!’‘谢谢师父!’‘一切随缘啊!’虚云说:‘不可强求!’‘知道了!’

然后,虚云特许具行担任这一年春戒的尊证!受戒弟子请具行开示。具行说:‘我半路出家,一字不识,但知念一句阿弥陀佛而已!’

虚云点头嗟叹,心说:‘但知念一句阿弥陀佛,只要都像他这样精勤不懈,一句也就足以成就了啊!倘若自恃聪明,心念纷歧,纵念万卷经,又有何用?想不到,这孩子进境如此神速,他比谁都先证正果了!’

往事重现虚云心头,他知道具行这次售衣来供养大众就是西去了!这一夜他为具行念经,具行来叩门,进来叩安。‘师父!弟子要去了!特来叩辞!’具行拜伏在地,悲泣难抑:‘弟子去后,谁来侍候师父?’虚云说:‘好孩子!你该怎么办您的事,你就去办罢!不要因我误了你的大事!’‘师父……’具行哽咽难言:‘师父……’‘快去!’虚云说:‘我在这里为你念经助你!’具行再拜,然后离去,他一迳向寺后的后园去了。

入夜,监院法师点名查房,发现具行不在。‘具行呢?’监院说:‘怎么不见了?他昨天请大家吃一餐,莫非今天下山走了?你们大家快去找!’众僧把全寺找了个遍,那找得到人影?有一僧说:‘敢情他昨日斋众是诀别?今晚却偷偷下山逃去还俗接老婆了!’

另僧说:‘快别胡说吧!具行不是这等人!他若要叛道,怎么还回寺来做这几年苦工呢?他云游在外,若要还俗不早就还了?’‘说得是!’众僧都说:‘我们休要在背后谤毁具行法师!罪过!罪过!’

监院说:‘你们在这里乱讲什么?还不再寻?我怕他是挨不得苦,寻了短见!快寻!’一僧说:‘我看他断不会怕吃苦去寻短见,多半是跑到广东去投考黄埔军校了!’

此语真是太突然,使大家都愕然问:‘什么军校?’那僧说:‘如今孙中山先生在广州黄埔开办军校,以蒋介石先生为校长,招考全国智识青年参加革命阵营,各省青年去报考的已经有三千多名了!就只有贵州都督周西成不准青年出境去报名,人家连北方的青年都纷纷南下去报考呀!听说只取三百人!具行法师向来苦干为人,又是个血性男儿,莫非也去报考了?’

有人说:‘不会!人家招考军校学生只限十八岁到二十四岁,具行已经四十多岁啦!’

监院说:‘别再多说了!再找!’找到菜寮,门却是锁住的,窗口望进去,没有人影,众人一面叫喊:‘具行!具行!’来到后面菜园,忽见晒坪那边闪起一阵强烈白光!一连闪了几次,照耀得全园光明,直冲夜空!白光眩目。

‘这是什么光?’众人无不吓得心惊胆颤。住在寺外村民都看见了,众人多是往时逃灾来投奔虚云的,灾后也无处可去,纷纷留下来聚居,成了村落,这些村民素感虚云的恩德,今晚初更刚过,众人都未睡,正在乘凉,在瓜棚豆架之下讲鬼讲狐,忽然寺内白光冲天,使人目眩,众村民大惊。

‘不好了!佛寺失火啦!’大家叫了起来:‘快去救虚云老和尚出险!’村民好几佰人,奔入寺内,一个和尚也不见!众人慌得乱喊:‘虚老!虚老!您在那里!’

村人们一面找虚云,一面要救火,却又不见有火,找到后园来,看到了那批和尚在那里发呆。

‘火在哪里?’村人们大叫:‘虚老他老人家呢?你们怎么都在此?’‘哪里有火?’和尚们也给吓慌了!‘火呢?’

‘我们在外面看见寺里冲天白光!’村人们说:‘只道是火烧寺院了,赶来救虚老!’‘没有火呀!’修圆和尚说:‘白光一闪一闪是有的,倒不是火,喏!白光在晒坪那边升起的。’众僧与村民赶到晒坪一看,点了几支火把,照耀全坪!‘啊!具行法师!’修圆叫起来:‘原来你在此地!害我们找得好苦!你在这干什么?’

众人也都看见了!具行和尚端端正正,合十趺足而坐,巍然不动,眼睛半合,面带微笑,不理不睬众人。

‘具行!’修圆欲待上前去拉他。

‘慢著!’虚云老和尚已经由另一批僧众与村人拥护而至了,他老远便看见具行端坐,他慌忙喝住众人:‘你们不许擅动具行!你们走开些!’

众人慌忙让开,虚云扶杖来到具行面前,向众人说:‘具行已经作化了!他自身喷出三昧真火,把自己烧成了灰!刚才你们看见的白光闪闪,就是他的真火之光!我在禅房为他念经助他用,我感到全身发烧,就知道他已经成功了!我怕你们不知道而乱动他,我连忙赶来……。’

众人不论僧俗,听师父一说,无不惊诧万分,细看具行和尚,却仍然是身披袈裟,趺坐面向西方,左手执磬,右手执木鱼!面色如生,笑容和蔼,只少了呼吸起伏动静。

‘这…真的是…自发真火化了么?’众人都不敢相信:‘这分明是个活生生的具行和尚嘛!’

虚云说:‘你们不要走近,恐怕衣带生风震动他全身灰烬倒倾!你们走开些!’虚云独自上前再细看,火把照耀之下,只见具行的木鱼其木柄早已化了灰烬,磬柄也成焦炭,但是具行的全身和袈裟依然未变,其余,只见僧鞋也成了灰。坐处的几扎稻杆子和蒲团早就成灰烬了。

众人都又惊疑,又欢喜,个个合掌念佛。

‘具行!’虚云跪下合掌而拜说:‘恭喜你了!你已经修成破我执,得证大阿罗汉果!以你瑞相法身示世,证无生法忍之圆满檀波罗蜜!请受虚云三拜!’虚云以师尊身分,对徒弟具行下拜!众人当然也跟著叩拜了!

‘具行啊!’虚云忽然老泪纵流,哽咽道:‘为师好为你欢喜!我还不及你的功行啊!将来欲求你的境界,也还万无可能啊!’虚云拜罢,具行遗蜕忽然放出阵阵奇异的芳香!众人都嗅闻得到类似檀香的这种异香,又像仙兰!大家都感动得流泪,个个念佛!

‘具行啊!’虚云祝道:‘你且多保持瑞相一天,待明天为师请都督和昆明社会人士,还有新闻界都来瞻仰你法身,让记者摄影留下一影,以传于世助宏佛法!’

虚云又吩咐:‘你们今夜须派人轮流值更看守具行法身!勿让人畜触碰!不许大声震动!’

‘遵命!’众僧连忙回答。

省督唐继尧,财政厅长王竹村,水利局长张拙仙……次日闻报,都赶来了。昆明日报摄影记者也跟来了,还有各大员的家属、社会贤达、昆明的佛教徒缁素,全都来参拜了!真是轰动了全昆明;数万人络绎登山来拜,人人感动,个个称奇!昆明日报刊出了头条大新闻和照片,轰动了全云南。‘谁说没有佛法呢?谁说修不成佛菩萨呢?’人人都说:‘看!具行上人不就是最好的佛法证据么?’

‘这也奇怪!’唐继尧说:‘若说具行是取稻草自焚,却又怎会把全身烧成了灰也不倒下?又怎会仍然保持原来形貌呢?袈裟又怎不成灰呢?分明这不是凡火烧成的了!’虚云说:‘具行法师是由心内发出三昧真火,把自身焚化的,才有此瑞相奇迹!’

唐继尧说:‘奇异极了!磬鱼的柄都已成了焦炭火灰呀!师父!他的全身果然都是灰么?’

虚云说:‘是的!’就向具行祝拜:‘具行!你的功德圆满了!请让我们送你入海会塔罢!’

虚云伸手,颤颤巍巍,取下具行手中的小磬,又祝道:‘具行啊!具行!密行功圆,一磬留音!为师一敲磬,你可以放心西去罢!’虚云轻敲残磬,清脆的磬声三响才过,突然地,具行的全身震动,化作灰烬而倾倒了!

虚云跪下合掌而拜,唐继尧与观众数千也都跪下叩拜!‘阿弥陀佛!’人人都感动得热泪盈眶:‘阿弥陀佛!’虚云早已泪水奔流满面了,他也分不清那是悲伤或是欢喜了!

‘具行啊!我痛惜禅人殒少年,孔悲颜殁!此情曷似?具行啊!你密行功圆上品莲,燃臂药王真供养……人当末法多缘劫,君至临终一火完!世事变幻,妖魔将兴,佛法大劫将临!为师将来还须应劫啊!具行啊!你归来念佛荷锄边,助兴梵刹同艰苦!我们世念难忘蔬菜熟!人人都受过你的菜蔬布施啊!如今你西归向夕阳!我怎能禁伤心老泪流无尽?今日你一磬示妙缘!具行啊!为师恭送你了!’

虚云痛哭。‘为什么要哭呢?’他自问:‘我该为他欢喜才是啊!’

可是,人总是有情生啊!夕阳残照中,万人落泪!白头人送黑头人!谁不伤心啊?

(全文终)

具行上人行业自化记
师名日辩,字具行,会理籍。幼失怙恃,依曾氏姓,继以女配,生二子,家贫苦。余至鸡山,伊全家八人在寺工作,宣统元年己酉岁,运藏经回山,传戒,师年二十,领全家八人乞求出家。师是年二十一岁,不识字,耳极聋,貌丑,日种菜苦行,夜礼拜,念观世音菩萨,习坐;间则学课诵,不要人教,自极精勤。民国四年乙卯岁,告假外出参学,至民国九年,余住昆明云栖寺,师回助任种菜职,能上殿课诵,暇则缝剪及造竹器,不辞劳苦,日种菜园,余菜则送人结缘,不蓄余物,口无多语。及在下院胜因寺种菜,见其密行难得。是年戒期,请为尊证,比丘戒毕,即告假往下院。至三月二十九日,午参后,往胜因寺大殿后晒坪内,自取禾秆数把,披袈裟跏趺坐,左手执引磬,右手敲木鱼,面向西念佛,自放火,寺中数十人,无见闻知者。墙外人见内放大火光,进看,不见师。至殿后,见趺坐火灰上不动,衣物如故,惟木鱼磬柄成灰。下人来报,余因初八菩萨戒,不能下山,以书请财政厅长王竹村,水利局长张拙仙,暂代料理。张王见斯奇异,即向唐督说。唐率全家观看,巍然不动。近至身前,取引磬,忽尔全身倒下,成一堆骨灰。感众大生信心。唐提倡由政府为办追悼三日,瞻礼者数万人,唐将引磬作序,永存省图书馆保管!

追悼具行禅人自化身生西记诗二首
枯肠欲断只呼天,痛惜禅人殒少年,数载名山参谒遍。归来念佛荷锄边;

助兴梵刹同艰苦,密行功圆上品莲,燃臂药王真供养,孔悲颜殁尚凄然。

活到于今心更寒,惟师超逸不相干,人当末劫多缘累,君至临终一火完;

世念难忘蔬菜熟,西归且尚夕阳边,伤心老泪挥无尽,一磬留音示妙缘。

附记  具行大师行业自化记
弘西居士

师名日辩,字具行,盐源人。幼赘曾氏,寄宾川,光绪三十三年到鸡足山祝圣寺做工。宣统三年,受云公老和尚教念阿弥陀佛,及观世音菩萨,求生净土法门。师遂屏息诸缘,一心系念,旋出家受具足戒。其妻及弟嫂与岳母二侄一,全家八口,同日落发,甚胜因缘也。师旋参四大名山,各丛林执事见师诚笃,欲留住,皆不许。民国九年间,云公重兴华亭山云栖寺,复回滇。适寺残废,随云公精修苦行。公言,汝尚欲往视尔眷属否?师曰:吾不顾他矣。公又问:‘尔将何为?’师云:‘极劳瘁事,人不能任者吾任之。’公令住胜因寺下院,凡筑墙、盖房、种树、植菜、挑石、挖土、洒扫、炊爨,公无一刻之暇,念佛亦无一刻之闲也。夜开静,礼金刚药师净土诸经一字一拜,黎明鸣大钟,上殿课诵以为常,未曾寝息。初出家不识字,耳患重听,受戒后求诸师口授,字句以心记。不二年,六时礼诵皆熟,诸经悉能背诵,朝山回,心更开朗。偶自缝衣,或代同参缝补,下一针皆是一句佛号随之。往岁修海会塔,师自担石砌墙,尝语公言,塔成当常守,不意竟符此谶,首先入塔。本年戒期,请师为尊证,上堂,戒徒请开示,师曰:‘吾半路出家,一字不识,但知一句阿弥陀佛耳。’于自化前,将所有衣被用物售出,持资赴观音堂设斋供众,众疑不存一物,恐有去意。问师何往?但笑不语。戒期圆满之次日,当夏历三月二十九日午参后,密往殿后自焚,下院诸师不知。日暮寻师不见,寮房关锁,寻至后园,见烟起,始得师焚身处。时师身趺坐于干禾秆上,手执引磬木鱼,寺外人民见内放光,竞进寺内观看,谓是何光?觅师不得,至后园见师端坐火灰上,巍然不动,异香远闻。王竹村居士往觐,形状如生。见此奇异,即白唐帅。率全家参观,木鱼、经架、僧鞋,皆已成灰,惟一引磬坠地。叩之,其音清彻,较前尤响。始闻师有焚身之行,必早备柴龛等事,及趋视之,则就地趺坐,取禾秆数捆,遂毕其事。善哉!解脱安详,独留一磬,其音铿然,其念佛往生净土之瑞相也。其得念佛三昧,必早见佛,预知时至者,故得大喜大舍,圆满檀波罗蜜,具三心而速超上品之行也。以十三年精进密行,一心不乱,临舍身时,从容不迫,一丝不挂,其已破我执,证人空之阿罗汉欤?抑证无生法忍之法身大士欤?此不可思议之境,非凡眼之所能窥,惜下院当时无人得见得闻师临去时香光妙音诸瑞相也。时丁末法,示现难忍能忍之苦行,学诸佛舍身命、头目、脑髓,经尘沙劫一毫不吝,亦如药王菩萨燃臂供佛,师之本际难以世情测量也!化身之夕,云公如感风寒,周身发热,僧值静明晚课,著师所缝衣,忽大热。是夜闻师耗,咸感其异。次日,省长唐公及王竹村、董雨苍、张拙仙同来观看,莫不欢喜感叹,发菩提心。拟以佛诞胜会日,即代具师作佛事纪念。十二日送入海会塔,从知末法圣贤,随时示现,皆和光混俗,不可以貌取人也,滇中佛法其将大兴乎?吾翘首以祝具师功德,云公兴法,皆不可思议也。师世寿四十九,僧腊十四年。颂曰:

观身不净谁堪恋,一火焚如意地清,趺坐向西归净土,莲池浴体证无生;

心垢已除持佛号,耳根重听自闻闻,可怜世上痴聋辈,空自寻声陷苦轮;

一字不知无碍道,至诚礼诵始通神,大师礼诵得深悟,可谓三藏大明人;

锄头一下一声佛,衣上一针佛一声,念念念时无所念,西方净土自然成;

大师本迹难推测,已证人空破我执,身外万缘舍无余,独留引磬音清彻;

外舍衣衾结众缘,内舍身心供诸佛,是真精进法供养,圆满第一波罗蜜;

艳称文辈焚身事,焰发虚空五色烟,惜不闻师干草地,声声响处佛声连;

师应怜我后归迟,送想西方落日垂,瞬到秋成蔬菜熟,有缘来食大师遗。

佛历二千九百五十五年冬至日  宏西居士撰书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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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0 00:11:44 | 只看该作者
印光法师 第一章 早年坎坷

  话说陕西之东有一县名叫合阳。合阳县距古城西安三百余里,北靠黄龙县,南接大荔县,西与澄城县毗邻,东隔黄河与山西临猗县。闻名遐迩的洽川湿地便在境内。《诗经·大雅·大明》有云:“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在洽之阳,在渭之涘。”洽川,因古有洽水而得名,洽水在汉代就已干涸,故“洽水之阳”是为合阳。洽川湿地位于关中平原东部,广三百余里,地处黄河中游秦、晋、豫交汇处,南北长10里,东西宽2~4里,处在滔滔大河之滨,此处风景迷人,珍稀禽鸟应有尽有,丹顶鹤,黑鹤,白天鹅,灰鹤,鸳鸯随处可见。合阳之景不胜枚举,这里有处女泉值得一述。

  却说商朝末年,洽川莘野村出一绝代美女,因其父姓姒,故起名太姒。在莘野村芦苇深处有处泉群,大小泉眼难以数计。小者如蚁穴,大者似车轮,站在泉边望去泉水冲起金黄的细沙,汇集成了一个巨大的蝶状,故有"蝴蝶泉"之美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太姒自小喜欢在泉眼里沐浴,茂密的芦苇围成一道天然屏障,幽静的黄河在一旁流过,躺在飘浮着白云的蓝天下,浴后的太姒变得格外光彩照人……试想用清纯的泉水洗去尘土和疲劳,然后像换了一个人地去迎接人生的幸福时刻,这泉该有多么的神奇啊!

  也许是蝴蝶泉的泉水有灵气,对常常亲近它的女孩子特别眷顾,太姒出落得比其他女孩更为美丽,待姒家有女初长成,太姒的美艳已经名动一方。其时洽川有俚语云:“天上神仙什么样无人见过,太姒才是人间的仙女!”太姒人美、心灵、手巧。她纺的线细且匀,织的布艳且丽,乡中不论谁家有了事,她都乐于助人,名声自是不胫而走,传至遥远的西岐。周文王闻知颇为动心,遣使者来洽川。使者在洽川无论明查还是暗访,人人无不夸赞太姒。周文王闻知疑心使者夸大其词,便决定亲自到洽川走—趟。

  周文王来到洽川,太姒之美果然名不虚传,并与之一见钟情……坠入情网的周文王随太姒在洽川各处边走边看。周文王看到了天下罕见的洽川瀵泉,观赏了黄河滩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在幽静的沙洲上,耳畔传来雎鸟关关的求偶叫声,黄河浩浩荡荡地向南奔流……太姒看到文王被陶醉了就问:“你看洽川这地方好吗?”文王道:“地方好,人更好,我要把你带到西岐,娶你做妃子。”太姒又问:“西岐也好吗?”文王答:“那里也是一方宝地。我们的先人们几经选择,才在那里扎下根来。我觉得,只有你,才是我的好配偶。”太姒道:“我虽然舍不得家乡,但我向往西岐,你放心,我会尽力做一个好妻子。”这样说着,一霎那太姒眼里的万顷芦荡,千眼神泉,百种珍禽,十里菏塘,一条黄河,构成了一幅和谐的自然生态美景。这样的美景好像把太女以也要溶化了!《诗经》有云:“关关雎鸠,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便出自于此。当下两人在沙滩上对天盟誓,要做一辈子好夫妻。人们都认为文王和太姒是天下最好的一对,她们的结合是天意,皆夸之为“天作之合”——此言遂成后世喜庆新婚的横批。太姒与文王成亲后,贤而有德,被后世尊为“圣母”。洽川出了这么一位才貌双全的好姑娘,家乡人自然觉得脸上光彩,所以后来莘野村村口拱门的上端就嵌上了四个石刻大字:太姒故里。自此以后,凡洽川女子在出嫁前都要由姊妹陪伴到太姒沐浴过的泉水里洗浴净身,此泉亦被称为“处女泉”……

  闲话少叙,说的是离处女泉旁边有一个东赤村,村中多为赵姓族人聚居。

  大清咸丰10年(公元1860) 12月12日的清晨,赵秉纲焦躁不安地在书房踱步,终于听到了厢房里传出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他本能地跨出书房,正准备倒污水的接生婆见了向他贺喜道:“恭喜秉哥,您家又添了一位公子!”

  “好,好哇!……又是一个娃崽,看来我家是人丁兴旺啊!”赵秉纲一听,黑里透红的脸膛上顿时漾出笑容。正要走进厢房看看新生的小儿子,却立刻又想到这也不是第一次当爹爹了,男子汉走进产房去招血污是不吉利的,赶紧折回身走到厨房里,吩咐女儿赶快端热水过去。其实女儿不用他吩咐,早已端了热水走过去看弟弟了。

  看着女儿端着水走进厢房,赵秉纲掏出烟荷包,往烟锅里装上一撮烟丝,点上火一阵叭哒,半闭着眼睛琢磨开了:生下了儿子,得起个好名,叫什么好呢?

  赵秉纲年过四旬,在乡里跟别人一样靠种地糊口,却不是个寻常的庄户人家。他年轻时读过私塾喝过墨水,闲暇时常拿出四书五经来在灯下朗声读它几篇,算得上是半个读书人,当然也知道名字寄予着对儿子未来深切的期望,是很有一番讲究的。大儿子的名字是他所取——“折桂”,字“从龙”;二儿子出生后,他顺着为其取名“秋桂”,字“攀龙”。别人觉得这名字有几分怪,连自己婆姨都说叫不顺口,偏偏他本人为这两个儿子的名字得意。某日他多喝了两杯心里乐和,叭哒着烟锅笑眯眯地对婆姨说:“蠢婆姨,你当我就想让他们到了秋天能折上两枝桂花来给我闻一闻?俺给儿子取的名字,里头的学问深着哩。我那是盼望他们将来蟾宫折桂,金榜题名哪!你再想想他们的字,一个‘从龙’一个‘攀龙’,合起来就是攀龙附凤光宗耀祖,这么深的意思你明白么?”

  婆姨没读过书,自然不能完全领悟其中深长的含意,可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还是明白的,她憨厚的脸上也露出笑容来:“你说好,我就信你的,巴不得他们兄弟俩将来真能够光宗耀祖呢!”

  眼看两个儿子渐渐长大,赵秉纲将他们送进私塾去,跟着先生“子曰、诗云”地念书。没多久,两个儿子就因禀赋不同而分出高下来:大儿子折桂聪明过人,先生教过的书读上几遍就能背诵还能默写;二儿子秋桂结结巴巴,念上百十遍也不能背出来。他看在眼里,心里禁不住喟然一叹:“也罢,十个指头有长短,一块地里长出的庄稼有良莠。看来,我家祖上没有积下那么深的阴德,反正屋里还得一个种地糊口的,今后就只能指望折桂光大门楣了!”

  如今,婆姨又给他生出一个儿子来,虽然还没看上一眼,可赵秉纲侧耳一听,那声音洪亮悠长有如天籁,传到耳边恍惚有余音绕梁之妙,似乎天生就是一个当堂断案高声宣读判词的当官料子,依稀还在折桂之上。这一听,赵秉纲心里怦然一动,琢磨得更深了。别看合阳如今只是个小小县治,却自古就是人才辈出的风水宝地!早在大禹的儿子建立夏朝之时,便封他的儿子在这里,叫做莘国,商代名闻天下的贤相伊尹就是从这里走出去发迹的,周文王的贤明妃子太姒也是这一方水土所养育……他眼前忽然迸出一道亮光:合阳好男儿,就要作伊尹那样的人!想到这里,他重重地拍响了大腿:“好!就叫丹桂,字绍伊吧!”

  下午,大儿子折桂从私塾念书回来,他兴冲冲告诉了折桂:弟弟叫丹桂,字绍伊。

  咸丰十一年(1861)八月,咸丰帝病危,召御前大臣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肃顺及军机大臣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代写珠谕,立载淳为皇太子,并命上述大臣赞襄政务。载淳生母那拉氏和钮祜禄氏尊为皇太后。第二天咸丰帝去世,6岁的载淳即位,年号祺祥。咸丰死后慈禧太后勾结奕欣发动北京政变,捕杀肃顺、端华和载垣,斥革其他五人,西太后垂帘听政,改年号为同治。其时,赵丹桂半岁,他的家中也发生了一场小风波。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六月,风波的起因是丹桂的姐姐出嫁,父亲赵秉纲与母亲张氏俩却为女儿的嫁妆事情怄气。按照婆姨张氏的意思,女儿帮父母操持家务功劳不少,理应置办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嫁到婆家去,才能得到婆家的看重往后才好过日子。可赵秉纲却振振有词:“想当年太姒嫁给周文王当妃子的时候,何尝有过丰厚的嫁妆?女人家,最重要的是相夫教子,就像太姒那样贤良,才能留下千秋名声!”

  他婆姨一听就哭了:“你别跟我说什么太姒!我们是小户人家,不敢指望什么千秋名声,只求踏踏实实过日子。你又不是瞎子,应该看到女儿早晚操持的辛劳。再说了,家里也不是穷得办不起嫁妆,你何必学那山西老抠,硬要这么抠门?”

  一听婆姨说自己学山西老抠,赵秉纲顿时鼻子都气歪了,烟锅重重地磕在门槛上,迸出一串烁亮的火星来,当即咆哮着道:“你敢说我抠门?反了你这蠢婆姨!老子一辈子起早摸黑省吃俭用,不抠门一点能置下这份家业?我不抠门一点,将来拿什么给儿子读书?俗话说,‘攒钱好比针挑土’,你这蠢婆姨,是想要毁了儿子的大好前程哪!”

  话说到这个份上,婆姨才知道男人跟自己动了真火,也不敢吱声了,低着头抽抽噎噎数落,抱怨男人心太狠,对不起辛勤操劳的女儿。赵秉纲发作过了,也无限心疼女儿,只是不肯说出来,捧着脑袋暗暗红了眼圈。

  眼看爹娘为自己嫁妆的事情怄气,女儿说谁劝谁都不是,躲在厢房里不住抽噎。她是个贤惠的姑娘,从心里理解爹爹的难处,更加疼爱自己的弟弟,当然不愿为了给自己办嫁妆耽误弟弟的大好前程。思前想后,她擦干眼泪,坚毅地说:“爹,娘!你们都别难过了!我早就拿定了主意,不要你们给我办嫁妆,还是留着钱给弟弟读书要紧!”

  听到女儿这么说,赵秉纲心里刀割一般,哽咽着说:“好闺女!这才是明白事理的好闺女!”说着挺直了腰板大声说:“你能体谅爹爹的苦心,爹爹更不能对不起你这些年来的操劳。这样吧,我们是小户人家,就按小户人家的规矩,春夏两套被铺,还有一口箱子都给置办!”

  张氏尽管觉得还是委屈了女儿,何毕竟在家里什么都得男人说了算,只得按照男人的吩咐准备嫁妆。女儿出嫁的头一天,张氏按风俗陪她去处女泉沐浴,一直默默抹眼睛,第二天早上,女婿家里吹吹打打,一顶轿子将女儿抬出堂屋,她还是憋不住捶胸顿足放声大哭:“俺苦命的闺女,娘委屈了你呀……”

  女儿出嫁了,娘好像掉了魂似的,一天到晚茶不思饭不想的难受。小丹桂哭了,她才记起小儿子要吃奶,撩开衣襟让小丹桂吮吸一阵,吃饱了就放在炕上让他睡觉,自己里里外外操劳。几天过去,她忽然发现,小丹桂饿了爱哭也就罢了,明明吃饱了还是哭,一双眼睛肿得像烂桃子似的,眼眶堆满了黄黄的眼屎,半点都睁不开。

  “这孩子怎么啦?”张氏急了,抱着孩子满院子走,请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太太指教。

  那年月,别说乡村里没有医生,就是合阳县城也仅仅两家药铺,只有有钱人家才能请得起医生给人治病。小户人家,常常是小病挺一挺等着慢慢好起来,实在是大病了才敢请医生。那些老太太老婆婆一看,这个说小孩生出来都爱哭,过了一百天就没事,自己会慢慢好起来的;那个说孩子只要吃奶,就用不着大惊小怪;也还有人说看上去像是火眼,找一些桑叶野菊花之类的东西熬上喂一喂,准保没事……听她们这么说,张氏也就放心了,找来了桑叶野菊花熬了给孩子吃。可是,只要喂进口里,孩子就把肚子里的奶水全部都给吐出来。

  张氏没办法,就告诉男人说孩子的眼睛睁不开,凡是喂下去的药水都给吐出来,是不是请医生给治一治?赵秉纲紧皱双眉,觉得这孩子吃奶时不哭,睡觉了也不怎么哭,应该没什么大碍,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大咧咧地说:“我给他查过八字,这孩子命硬,没事的。”

  眼看到了腊月。这一天上午,外面北风呼呼,还飘起了鹅毛大雪,将山川大地披上洁白的银装。这样的天气,田地里不能干活,赵秉纲也窝在家里。忽然,外面传来一阵“的笃的笃”的木鱼声,随之是洪亮柔和的佛号:“阿弥陀佛!贫衲是终南山出家人,云游天下广结善缘,闻得府上有婴儿啼哭之声,我佛慈悲普渡众生,请居士抱出来,让贫衲看一看!”

  一听是终南山来的和尚,赵秉纲连忙打开大门。但见那和尚单薄的袈裟披着雪,却一脸红润面色慈祥毫无寒冷迹象,便看出是个有道僧人,恭恭敬敬请和尚进来暂避风雪,婆姨张氏早已献上热腾腾的清茶。和尚合掌谢过,让她把小丹桂抱过来,在头顶上轻轻抚摩,少倾,和尚露出悲天悯人的神色:“请恕贫衲实言,府上小居士的眼疾很有些时日了,再不及时医治,恐有失明之虑。居士府上是行善积德人家,我佛慈悲,注定与这位小居士菩萨有缘,贫衲在终南山采得上品黄连,正好能给小居士解除疾苦。阿弥陀佛!”

  和尚合掌施礼,说唐代药王孙思邈在终南山修炼医道,跟寺院住持相交甚深,寺院住持将药王的千金良方视为镇寺之宝,从此寺內僧人择徒传授代代相传,他从当今住持那里学到了良方普济世人……说着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包,打开来拣出两样药物,一样是终南山绝顶的鸡爪黄连,另一样是平阳之地的决明子,最能解除眼疾。随后详细嘱咐说:“将药物文火煎熬一个时辰,自然冷却后给小居士菩萨喝下,再用棉花蘸湿了敷在眼睛上,自然药到病除。”

  药王孙思邈的大名,在陕西周围可谓如雷贯耳家喻户晓。赵秉纲喜出望外,恭恭敬敬接过药物让婆姨赶快煎熬,赶紧拿出一两银子酬谢。和尚微笑谢绝了:“贫衲深谢居士,银两绝不敢收!这药本是为普济世人所采,一直没碰上用得着的有缘人,可见是佛祖安排给小居士菩萨解除疾苦的,贫衲不敢违背佛祖意愿!”

  说罢,便合掌告辞。赵秉纲受了恩惠,那里肯放和尚空手离去,赶紧将蒸笼里的馒头全部端出来,执意请和尚用斋。和尚不能推辞,合掌施礼拿了两个馒头,飘然离去……

  看着和尚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婆姨张氏感激涕零:“千里赐药分文不收,真是得道高僧呵!看来,我家三娃子丹桂有救了!”

  那和尚留下的药物果然灵验,小丹桂的眼睛渐渐不红不肿,过了几天就睁开了。张氏满心欢喜,后悔当时没有问出那和尚究竟是终南山那一家寺院里的,又过了一些时日,小丹桂眼晴明显好转,可又找不准地方前去寺院捐赠香火功德,母亲便买了一尊观音菩萨在家里供奉,且每日早晨、晚上带着小丹桂给菩萨磕头。

  且说光阴荏苒春去冬来,小丹桂渐渐长大了,只是眼睛里仍然蒙着一层模糊的白翳,看到强烈的光线就得眯目逢 着,身子骨也不如别的孩子强壮,见了人老是怯生生的像是害羞。农家的孩子,从学会走路开始,便成天跟在年纪大的孩子屁股后面,春天在地里扯猪草挖野菜,夏天到小河小溪里水花四溅扑腾着摸鱼捞虾,秋天到山里放牛羊采蘑菇摘野果,冬天在雪地里滚爬……可小丹桂整天跟着二哥,并不喜欢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之类的事情。别人问他为什么,他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来,腼腆地说:“我的眼睛不好,不敢上树下河。”为这,许多孩子都取笑他是胆小鬼。

  赵秉纲整天得到田地里伺弄庄稼,也没心思留意他的丹桂做什么。到了丹桂六岁那年,他突然发现,这孩子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疯癫闹腾,一有机会就偷偷拿出大哥的书本翻看,还爱拿着哥哥的笔墨照葫芦画瓢……看到这些,他不禁“扑哧”一笑:“你这娃子人小鬼大,莫非还想读书不成?”

  小丹桂怯怯地点点头,望着爹爹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便缠着爹爹要读书。赵秉纲抚摸着他的脑袋,沉思着说:好,有志气!爹爹也指望你们兄弟能读书成才光宗耀祖哩。你二哥看来不是读书的料子,不如让你哥先教你试试。真要能行,再到私塾里去也不迟。

  当天傍晚,折桂从私塾念书回来,赵秉纲便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折桂,你弟弟丹桂缠着我想要读书呢。我想来想去,反正私塾里的先生,教的都是几百年不变的四书五经,还是先让他跟着你试一试再说吧。”折桂听说弟弟想读书,高兴得眉开眼笑,当即让弟弟跟自己一床睡,也好随时能在枕头上教他几句《三字经》。

  一听哥哥教他,小丹桂当即蹦了几蹦,昂着脑袋说:“哥,《三字经》还得你教?你在家里读的时候,我早就能背下来了!不信,我就背给你听听!”说着歪歪脑袋,一口气背诵开来:“人之初,性本善。性向近,习向远。苟不教,性乃迁……”

  一听小丹桂居然毫无停顿,一口气将《三字经》原原本本背诵出来,赵秉纲喜不自禁:“好好好!果真还是读书的料子,丹桂,你就跟着你大哥好好念书写字吧!”

  打这以后,小丹桂白天就跟着村里的孩子到山里去放牛羊砍柴,晚上就专心跟着大哥咿哩哇啦读书。他娘深知他眼睛不大好,兄弟俩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准会伤眼,坚决不准他看书写字只准跟着读几句算几句。折桂连忙答应,让弟弟躺在床上跟着读几遍再默念。早晨起床,他再按照大哥写下的描红字迹,一笔一画埋头写字,每回都要等写好了才肯吃饭。

  村里的人见了暗暗惊奇:别人整天跟着先生专心读书,尚且十有八九成不了气候,秉刚贪图省钱,他家的丹桂不拜先生,就跟着还在私塾里念书的大娃子胡乱读上几句写两个字,这也能算读书?有人直冷笑:自古不进私塾不成材,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吧!这些话传进张氏耳朵里,心里很是不安,悄悄问大儿子说:“折桂,你给娘说实话,你爹为了省几个钱,就让弟弟跟你,他真能学到什么东西吗?真要不行,拼着省吃俭用也得送他进私塾,可不能误了他,免得让别人背地里取笑哪!”

  折桂明白娘的心思,认真地说:“娘,您就放心吧!爹爹说得好,私塾里几百年来就教的那一套四书五经,能不能读好,还得看学生个人的天赋和悟性。前几天,先生布置了两副对子让我们回来对,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丹桂一下子就对了出来,我交给先生指教,先生一个劲夸奖呢!照我看,我能学到的他就能学到,我不能领悟的他反而比我先领悟,丹桂禀赋颖悟实在比我强得多!再过几年,我都担心没能耐教他了!”

  张氏知道折桂诚实不会说谎,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过了些日子,私塾里的先生忽然找上门来,赵秉纲以为折桂在书塾里闯了什么祸,没想到是先生看中了丹桂的天资,情愿不收钱也愿让丹桂到私塾里一同读书。赵秉纲又惊又喜,想到私塾收钱是个规矩,自己不能破例影响先生本来就清贫的生计,只得再三道谢婉言谢绝了先生的深情厚谊。先生自然理解赵秉纲的好意,便转而叮嘱:让折桂把丹桂的作业一并带来,兴许能点拨一二。先生临走时感慨地说:“自古积善积德人家,才能诞生英才俊士。我不能得天下英才而育之,实乃人生憾事!可惜呀可惜!”

  送走先生,赵秉纲十分激动,严厉叮嘱家里人不得把先生说过的话向外人泄漏,以免招人妒忌同时也影响先生的生计。丹桂自然感激先生的器重栽培,坚定了读书的信心。

  清穆宗同治九年庚午(1870)年四、五月间,天津发生多起儿童失踪绑架的事件。六月初,天气炎热,疫病流行,育婴堂中有三、四十名孤儿患病而死。于是民间开始传言外国修女以育婴堂为晃子,实则绑架杀死孩童取其器官作为药材之用。六月二十日,一名被居民扭送官府的匪徒武兰珍口供中又牵连到教民王三及教堂。于是民情激愤,士绅集会,书院停课,反洋教情绪高涨。六月二十一日清晨,天津知县刘杰带人犯武兰珍去望海楼天主堂对质,发现该堂并无王三其人,也没有武兰珍所提供的席棚栅栏。谢福音神父也已经与崇厚协商育婴堂善后处理办法,但当时已经有数千群众包围了教堂,教堂人员与围观的人群口角起来,引起抛砖互殴。法国驻天津领事丰大业要求总督崇厚派兵镇压,没有得到如意的结果,遂愤愤返回,在往教堂的路上,邂逅知县刘杰,与知县刘杰相理论无果,即怒而开枪,不幸打死了知县的仆人,民众激愤之下先杀死了丰大业及其秘书西门,之后又杀死了十名修女、两名神父、另外两名法国领事馆人员、两名法国侨民、三名俄国侨民和三十多名中国信徒,焚毁了法国领事馆、望海楼天主堂、仁慈堂以及当地英美传教士开办的四座基督教堂。破坏行动持续了一个多时辰。6月24日,外国军舰来到天津,七国公使向总理衙门抗议,其中尤以法国闹得最凶,法国方面最初要求处死中国负责的官员,清朝方面派出直隶总督曾国藩来调查并与法国方面交涉,当时朝廷中的官员多数认为不要对其退让,不惜一战,情势紧张。曾国藩考量当时局势,不愿与法国开战,首先对英国、美国、俄国作出赔赏以使最后能单独与法国交涉。随后经他调查之后,“确认”育婴堂并无诱拐伤害孩童之事,于是在法国的要求下,商议决定最后处死为首杀人的十八人,充军流放二十五人,并将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革职充军发配到黑龙江,赔偿外国人的损失46万两白银,并由崇厚派使团至法国道歉。而法国因随后发生了普法战争,无力注意东方事务,因此接受了这个条件。

  这一年,丹桂10岁,整个陕西风调雨顺,地里的玉米棒子长了足足有一尺多长,谷子穗比狗尾巴还要粗,高粱沉甸甸的弯下了腰。庄稼人一个个眉开眼笑,聚在一起就说:“俺活了这把年纪,实在没见过这样的好收成,可得好好感谢老天爷赐福哪!”“这话没得说,该请戏班子来好好酬谢才行!”

  事情就在相互聚会间定下来了,公议选在九月重阳节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庄稼全都收割晒干进了仓,忙活了大半年的庄稼人都有空闲,每家每户凑份子,就到合阳县城去请皮影戏班子唱上两天两夜。这赤东村姓赵,西村姓陈,两个村子一起出钱,这是多年来的老规矩。赤东村推举赵秉纲出面筹集份子,他当然乐呵呵地答应下来。

  转眼间重阳节到了,赵秉纲指挥两个村子的男子汉在河滩上搭建了戏台子。按照往年的规矩,先得备好三牲果品净酒,请道士祭拜了天地神灵,然后才能唱戏。丹桂早就心里痒痒地盼望着这一天,反正在家里闲着没事,便搬了一张椅子早早来到戏台子前数十步的地方安放,看着道士头戴紫冠身穿黄袍朗声念出酬谢天地神灵的文疏,居然也听得津津有味。霎时间,道士念完了文疏点火焚化,拿出一串长长的鞭炮来,小丹桂见了,情不自禁想到了一首诗——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宫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原来丹桂的眼睛一直没有完全痊愈,当他读到李贺的诗句“东关酸风射眸子”,总是从心里敬佩李贺不愧是出神入化的“鬼才”,能写出自己想不到更说不出来的深切感受。这时西风凄紧,他的眼睛不时酸胀,最怕鞭炮浓烈的烟雾侵扰,赶紧抽身跑到远远的上风头……当烟雾消散,咿哩哇啦的唢呐吹响了,他回到椅子前面的时候,听到同村一个粗暴的青年厉声说:“这椅子是谁放在这里的?”

  丹桂连忙说:“是我。”

  话还没说完,只听得耳边爆出响亮清脆的声响,紧接着整个脸颊连同耳根钻心般的疼痛,耳朵里仿佛住进了一窝骚动的蜜蜂嗡嗡乱响,眼前迸出一串金星在闪烁飘忽,等回过神来,小丹桂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莫明其妙掴了两个耳光,正想争辩,自己原先安放的椅子也被摔出几尺开外,那人反而抢先破口大骂:“瞎了你的狗眼!这戏台前面正中的地方是你坐的吗?”

  说话间,那人的椅子正好安放在他刚才的位置,一屁股坐上去斜起眼瞪着他。

  这时唢呐声震耳欲聋,四面八方的人流涌向戏台,谁也没有注意他们之间刚才发生了什么说了什么。丹桂不敢跟他争执,唯恐自己的椅子被摔烂了不能坐,赶紧抢上前去拾起来,幸好还没摔烂只沾了些黄尘,便忍气吞声躲开了坐下来。

  合阳县的皮影戏是陕西闻名的,表演者的手法高超精湛,唱腔也高亢嘹亮,赢得观众一片叫好。可是,丹桂看不清戏台上的皮影,也听不清表演者究竟唱的什么,单觉得眼前人影晃动,耳朵里还在嗡嗡乱响……没等一场戏唱完,他就悄悄回到家里。

  一年里难得几次看戏,向来刻苦勤奋的大哥也放下书本前去凑热闹,直到半夜方回家,当地发现丹桂居然躺在床上蒙头睡觉,说不出的惊诧,赶忙问他说:“丹桂,你这是怎么啦?”

  丹桂说没什么,反正看不清,就回来睡觉了。大哥心里疑惑,一把掀开被子,发现弟弟脸颊红肿,盘问他到底是怎么闹的。丹桂支支吾吾说,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可大哥毕竟是大哥,并不是容易哄骗的,立刻看出了破绽:“不对头!摔跤的人多了去,谁会摔在脸上?你这脸颊上分明有指头印痕,准是跟别人打架了!你不老老实实说出来,我饶不了你!”

  丹桂生怕大哥嚷嚷惊动了爹娘,慌忙一把捂住大哥的嘴巴,低声告诉了事情的原委,却死活不肯说出那人的名字来。大哥一听气满胸膛,骂他是个任人欺负的窝囊废,逼他说出名字来,非得告诉爹娘给弟弟讨个说法不可!丹桂急了,连忙质问大哥:“哥,你不是经常教导我说: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吗?我就是怕爹娘为这去争吵,才不肯说出来的。”

  折桂万万想不到,弟弟小小年纪,居然能用《增光贤文》上面的道理质问自己,顿时哑口无言。他也知道弟弟看上去性子绵软,其实骨子里坚忍不拔,只得长叹一声,一把抱住弟弟的脑袋暗自抽泣,也不敢告诉爹娘了。

  一晃三年过去,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丹桂肚子里喝了不少墨水,一手毛笔字写得跟折桂不相上下,过年的时候,还有人买了红纸请他给写对联。一天,他刚从外面回来,忽然迎面有人大声招呼:“哎呀!丹桂兄弟,请你进屋坐坐,给我写一副对联好吗?”

  丹桂抬头一看,招呼的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掴了自己耳光摔了自己椅子的那人,便笑吟吟答应了:“好呀!”二话没说走进屋里,给他写好了对联;写好了,又怕他弄不好上、下联,索性到他家,还亲手给他贴上去。

  正好,大哥路过看见了,跟他一起回家,忍不住对弟弟说:“丹桂,我仿佛听说他打过你,你为何还这样?”

  欲知小丹桂如何回答,下回自有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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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光法师  第二章 雁塔感悟

  话说大哥见丹桂给三年前曾打过他的人写对联,心中甚为不解,忍不住上前质问,不想丹桂随口一笑道:“这有什么好说的?小人以怨报德,君子以德报怨嘛!”

  大哥听了一愣,不由得折服道:“小弟你能有这等心胸,大哥有所不及!惭愧,惭愧,惭愧得很哪!”

  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同治皇帝因患天花病逝。同治帝载淳为咸丰皇帝与慈禧所生,亦是咸丰帝奕讠宁唯 一的儿子。载淳六岁(1861年)登基称帝,十七岁(1873年)亲政,未及二年即病逝,时年十九岁。同治崩驾后,年仅四岁的光绪即位。清德宗光绪帝名爱新觉罗·载湉。父亲奕譞,乃道光帝七子,咸丰帝弟醇亲王。光绪帝的母亲又是奕譞的嫡福晋,慈禧太后的亲妹妹。他身为亲王之子本与皇位无缘,同治去世,同治帝没有子女,因他是慈禧太后的侄子兼外甥,其时慈禧已执政13年,确立了威信,她提出立载湉嗣位后又没有人反对,于是载湉成为了清朝第11任皇帝。载湉即位时虚岁才4岁,入宫时还在熟睡之中。民间有传言说,光绪实为慈禧太后儿子—说的是慈禧好吃汤卧果,每日早晨派人去宫门口买四枚汤卧果,由金华饭馆的伙计派人送来。金华饭馆有一个姓史的年轻伙计,他长得玉树临风,仪容俊美,史某与李莲英混熟了,经常被李莲英带到宫里去玩。有一天,慈禧忽然发现李莲英旁边站着个俊美的少年,便问李莲英那是谁?李莲英十分害怕,因为带外人入宫严重违反宫禁,但又不敢撒谎,只得如实禀告。慈禧不但没有表现出生气,反而有些兴奋,将史某留在宫内“昼夜宣淫”,一年后生下光绪。慈禧不敢养在宫中,命醇亲王代为养育,接着将史某灭口。光绪当比同治低一辈,实为一辈,慈禧违反了立子不立弟的常规,或许因为光绪是她的亲生儿子的缘故。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话说光绪元年(1875年),赵秉纲虽年届五旬,但身子骨还很硬朗,加上二儿子秋桂也年轻力壮的,家里的田地伺弄得土质肥沃收成总要高过别人,日子过得殷实红火。眼看折桂在私塾里的学业结束,已经15岁了,赵秉纲细细盘算:儿子的学业日益精进,可惜没有名师指点,不如趁着家境还算殷实,趁早将兄弟俩送到长安书院去求学深造。

  赵秉纲是个重礼节的人,恭恭敬敬将折桂的发蒙先生请到家里喝酒致谢。酒过三巡,私塾先生捻着花白的山羊胡子欣喜地说:“折桂不必说,丹桂虽并非我入室弟子,其学识并不在折桂之下。如能择名师指点,前程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

  听到先生如此夸奖,赵秉纲连连感谢恳请先生指点。先生坦率道:“实不相瞒,我这半桶水,开蒙馆当孩子王混饭吃绰绰有余,若要图求登科发迹,必致误人子弟,老朽是万万不敢的!以令郎材质,写出的文章已得韩愈欧阳修精髓,实为后生可畏矣!”

  听了先生如此评价,丹桂心里暗暗欣喜。这几年来,他的视野逐渐开阔,不再满足于《千字文》之类的启蒙文章,也对那些入帷登科的八股时文不感兴趣,研读了韩愈欧阳修等大家的名篇,对韩愈的《论佛骨表》佩服得五体投地。联系自己在襁褓中的时候终南山和尚结善缘的往事,指出那明明是药物的作用,却要披上普渡众生的外衣蒙蔽世人,于是乎写了好些篇文章,其中最得意的是《论普渡众生之虚妄》,俨然以为圣贤继绝学崇儒辟佛为己任。跟大哥一样,此时丹桂的心胸也不再是小小的合阳所能局限,自是向往着古都长安的名家书院,期盼名师高贤给自己指点,早日实现飞黄腾达之理想。

  东赤村皆是一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庄稼人,到过合阳县城的人尚且不多,到过长安的人更是屈指可数,可他们都知道长安是九朝古都,还知道从合阳往南到长安,路程足足有四百多里,坐马车都得好几天呢。如今,赵秉纲竟然打发两个儿子大老远地到长安去读书,别说村里人啧啧称奇,就是他婆姨张氏也忐忑不安起来。自古儿行千里母担忧,想想儿子得自己做饭自己洗衣,还要没日没夜地苦读,折桂这孩子身体尚好,可丹桂不时伤风感冒且眼睛也不时发作,他能吃得消吗?然而,男人一门子心思要儿子光宗耀祖,两个儿子更是认定咬定了非金榜题名绝不罢休,别说拗不过男人,自己这做娘的也不能耽误儿子的大好前程呀!于是,张氏一边悄悄抹眼泪,一边给两个儿子准备行装。

  赵秉纲查过皇历,十月十八是奎星值日的黄道吉日,知道婆姨已经将儿子的衣物准备妥贴,便安排儿子出发。临行之前,他备好香案虔诚祈祷,让两个儿子到堂屋里恭恭敬敬给神龛上的列祖列宗磕头辞行,然后,吩咐二儿子秋桂背着包袱,权作书童送到县城。

  看着儿子走出了堂屋,张氏忽然抑制不住淌下眼泪,哽咽着说:“儿哪,从今往后……娘不能给你们兄弟洗衣做饭,什么都得靠你们自己了,娘实在不能放心呀!折桂哪你是大哥,要记住丹桂的身子骨与眼睛不如你,书读多读少不要紧,还是身子最要紧哪!”

  听着婆姨“书读多读少不要紧”的絮叨,赵秉纲不觉暗暗皱起眉头。若在平时,他早就板紧脸大声喝斥了,可今天是儿子远赴长安求学的吉日,自己不能冲撞了儿子的喜气,这才极力忍住了。猛一抬头,看到院子里那株桂花树,心里顿时一阵狂喜,大踏步走过去折下两个小枝,快步奔到儿子身前插在帽子上,笑呵呵地说:“爹爹早就盼着你们兄弟能蟾宫折桂,今天是个好日子,爹爹给你们兄弟俩发个利市,待同州开考时,再给你们把酒庆贺!”

  “孩儿谢过爹爹,万万不敢辜负爹娘期望!”兄弟俩给爹娘下跪磕头,洒泪离开家园。

  到了合阳县城,折桂记着母亲的叮嘱,担心弟弟丹桂身体孱弱难耐旅途劳顿,打算搭乘顺道的马车到长安去,可是丹桂摇摇头笑着说:“大哥,古人提倡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还说‘世事洞察即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可怜我们向来局促在狭窄的乡村,不但没有读书破万卷,连百里路都还没有走过。此去长安,正是磨练的大好机会,还不如步行的好!”

  此时秋高气爽金风渐紧,放眼一望,但见田野斑驳宽阔无垠。举目远眺,万里长空湛蓝如洗,一群群大雁展翅南飞,侧耳一听,不时传出阵阵悠长嘹亮的雁鸣。丹桂见了,不禁触景生情来了作诗兴致,提议以秋雁为题。折桂满囗应承。兄弟俩当即就作起诗来,起先作了几首,要求完美的丹桂觉得都不尽人意,无法与古人相比,折桂道:“人家是千古名家,我们岂能与他们相比?”走了一阵,两人觉得无趣,丹桂又提议道:“古人的诗好,不如就吟诵他们的诗,但有一个要求……诗里必须有‘长安’二字。

  “这主意不错!我先来——”丹桂说着随口吟诵——

  “九重深锁禁城秋,月过南宫渐映楼。

  紫陌夜深槐露滴,碧空云尽火星流。

  清风刻漏传三殿,甲第歌钟乐五侯。

  楚客病来相思苦,寂寞灯下不胜愁。”

  丹桂道:“大哥吟的这首戎呈的《长安秋夕》还是不合要求。”

  折桂不满道:“如何不合要求?”

  丹桂道:“这诗虽然写的是长安,但诗中没有‘长安’字眼,比如‘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东北分明观大海,西南咫尺近长安’,这些才合要求。”

  “这个容易。”折桂说着就吟了一首白居易的《长安春》——

  “青门柳枝软无力,东风吹作黄金色。

  街东酒薄醉易醒,满眼春愁销不得。”

  丹桂随即吟出一首白居易的《题岳阳楼 》——

  “岳阳城下水漫漫,独上危楼凭曲阑。

  春岸绿时连梦泽,夕波红处近长安。 ”

  折桂吟道——

  长安白日照春空,绿杨结烟垂袅风。

  披香殿前花始红, 流芳发色绣户中。

  丹桂吟道——

  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落时。

  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

  折桂吟道——

  临高台,高台迢递绝浮埃,

  瑶轩绮构何崔嵬,

  鸾歌凤吹清且哀。

  俯瞰长安道,萋萋御沟草,

  斜对甘泉路,苍苍茂陵树。

  丹桂吟道——

  燕雀始欲衔花来,君家种桃花未开。

  长安二月眼看尽,寄报春风早为催。

  折桂吟道——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丹桂正要接上,只听到一阵得得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回头看时,原来是一位少年公子,他的身后紧随两名书童——不用猜,这又是一位上长安求取功名的读书人。一路之上,这类人可谓不绝于道。那公子经过时,看了丹桂兄弟一眼,也不打招呼,吟唱着一首词曲扬长而去:“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听了少年的词曲,丹桂兄弟二人再无心吟诗,挑着书籍行李,默默在通往长安的大道上前行……。

  闲话少叙,且说兄弟俩一路上晓行夜宿,饿了就拿出娘准备的馒头啃上两个,渴了就向沿途的人家讨取一碗井水解渴,倦了就在路边的田头地边歇息片刻,偶尔顺便向长者请教各地的风土人情,倒也觉得其乐无穷。

  兄弟俩不紧不慢,足足走了十天,终于走到向往已久的古都长安。从偏僻荒凉的东赤村,一下子来到气势雄伟的古都,高峻巍峨的古城墙,栉次鳞比的高楼,车水马龙的大街,兄弟俩惊呆了,觉得自己就是长上一百双眼睛也不够看!但他们没有心思饱览景物,折桂急着打听长安关中书院的所在位置。

  关中书院是明清时期陕西著名书院。关中书院规制设山长一人,由抚台聘请掌管教务;监院一人,专管庶务;斋长二人,代表生徒,协助书院管理。课程有经、史、子、集;考课有诗、古文、词、八股试帖、策论、杂著等。每月一官考,分月由大吏来主考,除此之外,每月课堂测验2—3次,由山长主考。

  折桂的私塾先生尽管并不博学,却知道关中书院是长安学者荟萃之所,是他们的最佳选择。在来之前,先生还特别说起关中书院的兴衰,说那里曾有一段传奇的故事……说的是明末西安有个著名学者叫冯从吾,官至工部尚书,他为官清正,性情耿直,嫉恶如仇,他上书批评皇帝沉溺酒色、荒于朝政,直言触怒了皇帝,因而愤然辞官回到故里。在故里,他潜心经理之学,讲学于宝庆寺,万历三十六年(1609年)陕西最高行政长官汪可受等人在宝庆寺“联镳会讲”,来听讲学的多达几千人,因此改寺东“小悉园”为“关中书院”,供冯从吾等学者讲学。书院建筑规模宏大,中间讲堂6间曰“允执堂”,左右南屋4间,东西号房各6间,讲堂后边有假山,“三峰耸翠”,“宛若一小华岳”,讲堂前半亩方塘,竖亭于中,砌石为桥。书院有门两重,大门二楹,二门四楹,郡丞刘孟直书“八景诗”以壮其观,学者王大智书隶字为书院题名。

  明朝天启五年,阉党魏忠贤得势专权,诬陷镇压东林书院一帮文人,关中书院及其主讲者冯从吾先生累及。天启六年(1626年),熹宗下旨“一切书院俱著拆毁”,十二月关中书院被毁。 时至清代,康熙三年(1664年),西安知府、咸宁知县督修关中书院,并扩院址,增设东廊,作为讲学先生之寓所,并设西圃,作为学生憩息之场所,又建“精一堂”五楹,左右胁堂及两厢各五楹。使书院一度成为督学使署。

  闲话小叙,却说下午时分,兄弟俩辗转来到了关中书院。书院的经办热情接待了他们,不过在让他们自己填写登记册时不免用疑惑的眼光打量丹桂,试探着问他:“敢问可曾有过功名?”

  “暂且还没有。学生此来,是跟随兄长读书求学的。”丹桂大大方方回答,一边奉上自己平时所写的文稿。

  书院经办微微而笑,让他们找好住所,等候书院教谕是否接收的决定。当他们第二天前去听取是否接收的时候,教谕亲自接见了他们,说文章禀赋不错,只是言辞过激有失偏颇,还需待假以时日砥砺磨练,学习经世济用之术,方能成就一番功名事业云云。丹桂从来听惯了褒奖,一听说自己的文章“有失偏颇”,不觉涨红了脸:“请教先生,何为经世济用之术?”

  那教谕知他不服气,喟然一叹:“后生,我先前也跟你一样才气自负,好像为圣贤继绝学非我莫属。后来读过文襄公的《林则徐集》,再研读了魏源先生的《海国图志》,才省悟当今我大清积贫积弱,列强时刻虎视眈眈,‘师夷长技以制夷’乃是当务之急的经世济用之术,自己先前的辟佛自负只不过是井底之蛙,无论于国于民于己,都有百害而无一利。”

  丹桂一听,顿时张口结舌无以为答。林则徐、魏源这两个名字,丹桂暗忖,自己一向也是仰慕已久,说到对他们的学问见解,实在只有惭愧的份。脑子里旋风一般翻腾,蓦地想起沿途所见烟馆林立,在家乡也不时听到有人因为吸鸦片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事……可自己对身边的事情不仅视而不见,还居然“为圣贤继绝学”而沾沾自喜,的确不愧井底之蛙!想到这些,他自觉羞愧难当,恭恭敬敬躬身施礼道:“晚辈深谢先生赐教!回去之后,必当虔心拜读!”

  教谕微微颔首,告诉他们可以前来入学,便转身走了。折桂看到弟弟今天如此谦虚,心里很是高兴,正想缴纳学费,可丹桂说:“哥,我觉得头晕眼花看东西很模糊,只怕一下子不能读书,还是照我们在家时的规矩,暂且只交你一个人的学费;我嘛,先买了林则徐和魏源两位先贤的文集开阔眼界,你再抽空给我讲解讲解,还能节省不少钱呢!”

  折桂知道弟弟生性倔强,不是病势严重决不会说这样的话,蓦然想起母亲“书读多读少不要紧,还是身体要紧”的嘱咐,也不忍让弟弟过于劳心费神,只得同意了弟弟的建议暂且缴纳一份学费。离开书院,他赶紧陪丹桂找到一家药铺,请先生给弟弟诊治。

  那先生鹤发童颜,一望而知是位高明之士,给丹桂细细号过脉,再查看了眼睛,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据我看来,这位小兄弟的身体先天禀赋不足,自幼就患过眼疾没能及时根治,故此导致反复发作。若是农家子弟耕作于田地不劳心神,尙可不致大碍。无奈这小兄弟心性高强过于苦读,竟造成气血两虚的症候,非得放下书本安心静养,适当服用药物调理,方可望徐徐恢复。否则,就回天乏术,难免失明之虑哪。”

  折桂觉得这位先生故意危言耸听,将弟弟带到长安最负盛名的济世堂,可那里的先生与药铺的郎中所言毫无区别,丹桂顿时如同一盘冰水倾在头顶,整个身心几乎冰凉……他痛苦地仰天长啸:“老天爷呀!我赵丹桂青春年少壮志未酬,你为何这样惩罚我呀?!”

  折桂心如刀绞,也只得百般劝导,带了几副中药回去细心煎熬,嘱咐弟弟暂且别想着读书,还是身子要紧,一边用孟子的名言安慰弟弟:“丹桂别急,凡事都得从好处方面着想。孟子早就说过:‘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看来,老天爷让你经受这些磨练,必然为的是让你将来担当重大责任,千万不可自暴自弃哪!”

  丹桂凄然一笑,说这些道理自己也懂得,可自己的身体自己更清楚!古人也说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个人如果没有好身体,生命尚且不保,还能用什么来担当重任呢?到了这个地步,什么天降大任,什么金榜题名,统统全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除了身体,什么都不去想了!说罢,走到火炉前守护着药罐子,尽情呼吸着药罐子里飘出的浓重药香,回头对哥哥说:“哥,爹娘让我俩来长安求学,我身体不争气,只得认命,可是这病不是三两天能好起来的,总不能兄弟俩都为这耽搁了……你放心,这药我自己来招呼,你还是安心读书要紧!”

  折桂听出弟弟语气平静,也明白他说得在理,只好让他招呼熬药,自己拿出书院里发给的典籍轻轻朗诵,让弟弟也能同时领会一二,待到弟弟喝了药,就吩咐一起睡觉——他不敢把弟弟生病的消息告诉父母,过年的时候也没有回家探望,写信回去说兄弟俩一切安好,一边照顾弟弟治病一边读书。

  此后从书院每天回来,折桂总是先问弟弟的药吃了没有,身体好些了没有,然后便将书院里教谕的讲述详细转告给弟弟。半年过去,丹桂的疾病略有好转。偶尔折桂还把书院里意气相投的同窗带回来一起商讨。每当这时候,丹桂总能发出新奇的见解。有一天,折桂几个同窗为了孟子的“民为贵”各执一词面红耳赤,丹桂平静地说:“我看,君也罢,民也罢,首先还得应顺时代。若说君,日本的明治天皇只能算小国之君,为何能使国家强盛?若说民,我国的民众兵力远远多于日本,为何甲午海战全军覆没?不应顺时代,就不能富国强兵!”折桂那些同窗听后一个个惊叹不已,佩服他不在书院却比自己在书院里还学得多、想的深。

  又是一年过去,丹桂的身体时好时差并没根本起色,稍微多看一下书就眼睛发红流泪,只得干脆放下书本,连一向爱不释手的《海国图志》也束之高阁了。一天,他对哥哥苦笑说:“哥,我这两年里药也吃得不少了,也渐渐琢磨出一些道道来,这不是药物所能解决的,乃是我命中不能走功名这条路。那药铺的先生说的也很有道理:吃药不如养性——我干脆不吃药不看书!”

  折桂心里沉甸甸的,只得安慰弟弟别性急,也不督促他吃药看书了,自己回来尽量将书院里教谕讲解过的东西转述给他听,劝他白天就四处走走散心吧。丹桂自然乐得如此,一有空闲就到长安各处转悠,足迹还进入了茶楼寺院。一天回来,折桂看到弟弟拿出当初珍藏的《论普渡众生虚妄》投进火炉里焚烧,大惊之下问他这是为什么?!丹桂平静地说:“也不为什么。经历了这场病,觉今是而昨非,我为当初的狂妄感到惭愧。现在想来,还是我错怪了终南山的和尚,要不是那和尚千里结缘,也许我早就是瞎子了!”

  折桂听了嗟叹不已,想到弟弟从小天资聪颖,不幸出生不久就顽疾缠身,导致心灰意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自是不忍心责备,反而欣慰地劝说:“古人说:‘满招损,谦受益’。你能认识到过去的偏执,说明学识又进入了新的境界。前些天,我将你在家里写的一篇文稿交给教谕指正,他还红笔勾勒‘传阅’呢!”说着,将教谕勾勒的文稿拿过来递给丹桂。

  这是教谕布置的《艰难困苦,玉成于汝》的题目,折桂觉得弟弟正在遭受疾病折磨,让他结合自己的切身体会写一写。丹桂果然深有感触,从孟子的名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破题发端,联系到当今列强欺凌,大清亿万民众不甘屈辱卧薪尝胆,师夷长技以制夷,必定重振汉唐雄风,写好后交给教谕指正。教谕赞誉有加让书院弟子传阅,这是莫大的荣耀。若在平时,丹桂必然眉飞色舞喜不自禁;可今天他只瞟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搁在一边:“这只不过是书生之见,于国事无补于个人无益,让先生谬赞了。”

  丹桂这么若无其事,折桂心里却如同醍醐灌顶,将弟弟写满教谕赞语的文稿邮寄回家让爹娘高兴,然后走进书院攻读。丹桂呢,看够了长安城的灯红酒绿,也看够了大街小巷的成群乞丐,对城郊的寺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跟大哥告别后,他不知不觉走进了大慈恩寺。大慈恩寺是唐高宗即皇帝位前为其母文德皇后所建的一所愿寺。

  唐高宗年间,玄奘法师从天竺取回佛经,曾在慈恩寺住持寺务,以“恐人代不常,经本散失,兼防火难”并妥善安置经像舍利为由,拟于慈恩寺正门外造石塔一座,遂于永徽三年(公元652年)三月,附图表上奏。唐高宗由于玄奘所规划浮图总高三十丈,以工程浩大难以成就但又不愿法师辛劳为由,便恩准朝廷资助在寺西院建五层砖塔——是为大雁塔。关于塔名的来历,据玄奘《大唐西域记》中称,他在印度曾闻僧人埋雁造塔的传说,解释了最可信的雁塔由来之论说。

  说的是很久以前,摩揭陀国(今印度比哈尔邦南部)的一个寺院内的和尚信奉小乘佛教,吃三净食(即雁、鹿、犊肉)。一天,空中飞来一群雁。有位和尚见到群雁,信口说:“今天大家都没有东西吃了,菩萨应该知道我们肚子饿呀!”话音未落,一只雁坠死在这位和尚面前,他惊喜交加,遍告寺内众僧,都认为这是如来佛在教化他们。于是就在雁落之处,以隆重的仪式葬雁建塔,并取名雁塔。

  慈恩寺内的佛塔是玄奘有意仿印度雁塔形式而建的砖塔,因之也叫雁塔。

  且说此塔名雁塔,后来又有人在长安荐福寺内修建了一座较小的雁塔,于是慈恩寺塔叫作大雁塔,荐福寺塔便称为小雁塔。

  雁塔建成后,引来了不少文人骚客登临并留下传诵至今的佳句,有杜甫的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章八元的“却怪鸟飞平地上,自惊人语半空中”……某年,诗人岑参与好友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雁塔,诗兴大发,吟道——

  “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

  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

  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

  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

  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

  连山若波涛,奔凑似朝东。

  青槐夹驰道,宫馆何玲珑;

  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

  五陵北原上,万古青蒙蒙。

  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

  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

  诗人气势磅礴的描写与富于哲理的感叹,常常在人们登塔时引起共鸣——大雁塔的恢宏气势由此可见。

  唐中宗神龙年间,雁塔题名形成风俗。凡新科进士及第,先要一起在曲江、杏园游宴,然后登临大雁塔,并题名塔壁留念。当年27岁的白居易成为进士,写下了“慈恩塔下题名处,十 七人中最少年”的诗句;刘沧更豪迈地题下“及第新春选胜游,杏园初宴曲江头;紫豪粉壁题仙籍,柳色箫声拂玉楼”——把雁塔题名与登仙并提了,可见他们洋溢着春风得意的喜悦心情,把雁塔题名视作莫大的荣誉;到后来大雁塔已形成“塔院小屋四壁,皆是卿相题名”的情景,可惜北宋神宗年间一场大火毁掉了珍贵的题壁。

  武则天长安年间(公元701年—704年),女皇武则天和王公贵族,施钱在原址上重新建造,新建为七层青砖塔,塔通高二十丈许,塔身为七层,塔体呈方形锥体,由仿木结构形成开间,由下而上按比例递减,塔内有木梯可盘登而上。

  大雁塔的最高处,可向四周远眺,古城四方四景尽收眼底。七层的塔顶,刻有圣洁的莲花藻井,中央为一硕大莲花,花瓣上共有14个字,连环为诗句,可有数种念法。

  闲话少叙,却说那丹桂来到雁塔寺里,但见虔诚的香客来往不绝,人人都那么安静没有半点喧哗,让人恍若置身于静谧肃穆的西天佛国,能清楚听到寺院里悠扬悦耳的钟罄,听到寺院僧人祥和的诵经声……来到这里,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笼罩整个身心,让人忘记了尘世间的荣辱哀乐,有的只是内心的宁静。丹桂每来一次,都会生出新的感触——开头的时候,他曾为唐高宗的孝心感激涕零,也为自己不能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痛哭流涕;后来,他为玄奘法师百折不挠弘扬佛法敬佩不已,也为自己一事无成悲伤流泪;如今,他又思索一个新的问题:自己疾病缠身,注定了当初的满腔抱负成了镜花水月,今后该怎么办呢?当年释迦牟尼被人生的生老病死困扰,今天自己面临同样的问题,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呢?

  他每天去得很早,却走得最迟,既不参拜佛像也不去做功德,整日里在佛堂徘徊,他的这些奇怪之举渐渐引起了一个法师的注意。一天傍晚,法师主动跟他攀谈:“居士留恋多日,眉间充满忧伤,不知为何事困扰?倘能说出来,我或许能指点一二,解除困惑。”

  丹桂见他慈眉善目,言语间如沐春风,便将自己的经历苦恼一一说出;那法师双掌合十娓娓而谈:“阿弥陀佛!居士所言,足见居士心具慧根!何故?当初佛祖便是深为人世间生老病死困扰,在菩提树下冥思苦想,终于大彻大悟,创立这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无上极乐世界,普渡天下众生。居士如能效仿,必当解除心中业障。”

  丹桂听了默默无言。那法师看出他已经动心,便举出莲池大师得道的事迹劝导:莲池大师俗家出身官宦豪门,家有娇妻,却毅然舍身佛门,夫妻双双出家,成了一代宗师万古流芳。说着,拿出一本随身携带的《竹窗随笔》奉上:“居士如若与我佛有缘,必当有所感悟。”

  丹桂听了怦然心动。近些日子来,他觉得心里格外空虚,仿佛在黑暗中摸索看不到光明,反正那些儒家经典已经解除不了自己内心的疑虑,不妨开阔眼界涉猎其间。于是,双手接过书来,给法师躬身行礼告辞。

  再说折桂在书院发奋,自然不知道弟弟迷上了佛家经典。他时刻在思考着一件关系到自己也关系到整个家庭命运的大事:父母和秋桂在家里茹辛含苦节衣缩食,让兄弟俩来到长安求学,为的就是要他俩能够登科发迹光宗耀祖。本来前年在同州举行了一场考试,可惜自己还学业不精,丹桂更是病势严重,不得不放弃了报考。转眼又是两年过去,秋天一到,朝廷在同州再度举行考试,丹桂的身体也逐渐好转,便请求书院给兄弟俩报了名,决心放手一搏。

  关中书院是个盛名卓著的书院,山长思想开明慧眼识人,破格给丹桂办理了报考手续。还在七月初,官府的准考证书就发到了学子的手中,当折桂拿到了准考证书,禁不住热泪盈眶,没等跑进寓所就高声呼喊:“丹桂,我们兄弟在长安苦熬五年,一举成名的机会来啦!”

  房间里静悄悄的看不到丹桂,直到掌灯时分,还是连个人影也不见。折桂这可急了,连忙向房主打听弟弟到什么地方去了,房主抠着脑袋想了想,说这些日子小先生白天经常不在家,好像是到雁塔寺听和尚讲经去了,到那里兴许能找到。

  “胡闹!眼看科考在即,不在家里发奋读书,居然去听和尚讲经?唉,都怪我对他疏于管教!”折桂又气又急,连忙奔向雁塔寺寻找。

  折桂一路颠簸走到雁塔寺,老远就听到寺里和尚在木鱼钟罄中念晚课的声音,寺门已经关闭,他“砰砰砰”使劲拍打,良久,一个出家人慢吞吞打开门,绵里藏针地说:“居士菩萨,佛门清修之地,寺里的师父们正在做晚课,不敢让人打扰,还是明天再来吧!”

  折桂只得赔礼,说自己不敢打扰,是来寻找兄弟的,请师父方便方便,说着塞上几枚铜钱。那出家人的口气柔和几分调侃说:别人寻找兄弟,不是去酒店就是去青楼,你怎么到寺院里寻找?折桂无心跟他说笑,连忙正色说:我兄弟是个正经读书人,可不是下三滥!出家人也收起取笑,拍拍脑门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是有一个年轻斯文的小伙子,跪在佛堂里不肯走,不知是不是你老弟?

  一边说,一边将折桂带进偏殿佛堂,果然朦胧的灯影里跪着一个人。折桂定睛细看,正是自己苦苦寻觅的兄弟!不由得气满胸膛,跨上去将他拉起来大声喝斥:“丹桂,明天就要回同州去赶考了,你怎么跑到寺院里拜起菩萨来?快跟我回去!”

  没想到丹桂挣脱身,坚定地说:“我不去考试!我想好了,我要出家!”

  一听他不回去考试,居然还要出家,折桂的眼睛瞪得浑圆,仿佛眼前不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弟弟,更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立誓登科发迹光宗耀祖的弟弟。怔了片刻,他痛心疾首地说:“爹娘望眼欲穿,全家节衣缩食,就盼着你我金榜题名,你居然敢说不去考试,还敢说要出家?你如此自暴自弃,实在是不忠不孝不友不悌的罪人!”

  兄弟各执一辞争执不休,欲知后事如何,下回自有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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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0 00:22:18 | 只看该作者
印光法师  第三章 钟南剃度

  话说丹桂兄弟俩针锋相对地争执,惊动了大殿里做晚课的僧值师,这个慈眉善目的老比丘闻声而来,对着兄弟俩施礼说:“阿弥陀佛!两位居士,佛门清修,欲了生死大事,还得先了世间大事。——国家法,父母恩,都是世间大事,请居士三思而后行,万万不可率性而为!”

  丹桂幡然省悟,自己这么轻率出家,是万万不妥的,只好拜谢老比丘,跟着哥哥离开雁塔寺。一路上,折桂斥责弟弟出家就是背弃父母的养育之恩,百般劝导道,往后再不要糊涂,兄弟俩远赴长安五年寒窗发奋,就为的回去赶考,以博取功名报答父母。

  丹桂却不以为然地说:“哥,你说的话我都明白,我过去也正是这样想的,可我现在还想到了更多更深,以致于才改变了当初的想法,觉今是而昨非。再说就算考上了秀才举人,又能怎样?大不了当官而已。你再想想,当官的哪有好下场?你若当清官,必然没有钱孝敬父母;你若是当贪官,就会违犯国法,到头来大祸临头更加后悔莫及。我想清楚了:不如及早抽身远离官场祸海,才能保全清白自在之身。”

  “荒谬绝伦!真是荒谬绝伦!”折桂哭笑不得,也不跟他争论,赶紧打点行装赶赴同州而去。他还多了一个心眼,担心弟弟走火入魔一时难以省悟,索性雇了一辆马车日夜兼程。到了同州,直到验看了报考证书进入考场,折桂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发榜的日子尚远,折桂便带着丹桂回到东赤村拜见阔别多日的父母。看到两个儿子终于长大成人,也许用不了多少日子就会捷报频传,自己就会成为四方乡邻人人敬慕的老爷,赵秉纲满心的喜悦,骄傲得跟人说话的嗓门也响亮了一倍。张氏却跟男人不同,关心得更多的是儿子的身体。她精细地察觉出来:折桂面色红润身体健壮,而丹桂却脸色蜡黄颧骨高凸脸腮下陷,仿佛锥子也扎不出两滴血挑不起几丝肉,实在叫她心里隐隐作痛。背着人,她禁不住数落折桂:“大娃子,不是做娘的想要说你,当初出门的时候,我就交代你说:‘书读多读少不要紧,还是身子最要紧’。如今回来,我看丹桂的身体却是大不如从前,准是读书太用功了,你怎么不替娘多操心呢?”

  折桂只得老实说:丹桂到了长安后一直生病,只是怕爹娘担心没敢写信告诉,就在药铺先生那里治疗,不让他过分用功——;就是丹桂自己,也明白身体要紧,反倒是在外面游玩的时间多,读书的时间其实很少。好在他天资禀赋高,写的文章连书院教谕都夸奖呢。说到这份上,索性把丹桂临考之前在雁塔寺闹着要出家的事情告诉娘,请娘多多责罚。

  张氏脱口惊呼说:“阿弥陀佛!这孩子在家里挺孝顺的,怎么到了长安就闹着要出家了呢?你快快把他叫来,让娘当面说说看!”

  还没等折桂去叫,丹桂早已来到了娘的房里,双膝跪下来:“娘!请娘原谅孩儿不孝,我想了好几年,自己命中带来的苦难,不是医药能解决的,俗话说,‘药能治病却治不了命’,我不如及早出家修行苟全性命,以免继续拖累爹娘。好在家里有大哥二哥尽孝,请娘恩准!”

  “这孩子!看看你这孩子!”张氏手忙脚乱,一把将他搀起来,眼泪汪汪地不住叹气。折桂以为娘会寻死觅活,没想到只不过伤心流泪,不住喃喃地说:“丹桂,你教娘怎么说你呢?从哪里来,就得到哪里去,这都是命哪!”

  原来,张氏心底藏着一个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秘密。咸丰十年十二月十二日那天清早,她觉得肚子疼痛得十分厉害,却浑身酸软使不出半点力气,很快就昏迷过去,看到一群青面獠牙的恶鬼死死抓住自己……正在万分危机的时候,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阿弥陀佛”,那些青面獠牙的恶鬼顿时四散逃走,一个金光四射的菩萨降临在她面前!她霎时惊醒,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啼哭,接生婆欣喜地说:“恭喜秉哥,你家又添了一位公子!”从那时候起,她就相信这孩子是那位菩萨投胎来了。菩萨投胎托生,这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她当然不敢说出来,对男人也不敢说,生怕说出来会亵渎神灵招来灾祸。后来到寺院去进香,特意注意寺院里的菩萨,认出了自己梦见的菩萨叫做大势至菩萨。丹桂总是病歪歪的,她担心菩萨不肯久留,这孩子只怕养不大,现在好容易长大了,好好的却闹着要出家,这不是前世注定菩萨要回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么?

  娘的话,折桂是无论如何也听不懂的,以为娘这是叫弟弟给气糊涂了,大声说:“丹桂,你就算不替自己想,也得替爹娘想想,千万不能糊涂!”

  丹桂沉着地说:“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我心里明白,大哥不要替我操心!”

  说的是转眼到了光绪7年(公元1881)的正月。合阳的正月还是严冬,山川大地冰封雪飘,这样的天气,正是相互拜年走亲戚的好日子,村里闲不住的年轻人还四处耍狮子舞龙灯。

  丹桂主意已定,趁着爹娘哥哥都不在家,便收拾了两身衣服打成一个包袱离家出门而去。路上行人稀疏,踏在积雪上,只听得到“咯吱咯吱”的声音,不时有呼啸的寒风裹着碎雪扑在脸上生出刀割一般的疼痛,然而,想到从此之后便要脱离尘世的苦难,他似乎感觉不到彻骨的寒冷,低着头一直向前走。偶尔碰到一两个熟人,诧异地问他这样冷的天气到哪里去,他也只淡淡一笑随口说:“去拜访远方的老师。”

  去长安的道路并不陌生,四百二十里的路程也似乎并不遥远,八天时间就到了雁塔寺,拜见了当初那位赠送《竹窗随笔》的法师,请求皈依佛门。那位法师深受感动,却还清楚记得他大哥来到寺院斥责他的情景,便委婉而坚定地拒绝了他的要求:“阿弥陀佛!雁塔寺乃是佛门规矩严格的所在,居士尘缘未了,家兄坚辞不允,居士还是回去伺奉双亲尽人子之道,切莫让敝寺为难吧!我此处有一言相贈,请居士谨记——心中有佛,便处处有佛。”

  丹桂悟性奇高,立刻领悟出法师的深意:天下寺院千万,处处都可出家,不必给雁塔寺增添麻烦,于是,躬身施礼道:“谢法师指点!”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雁塔寺。他在街道上步履蹒跚,脑子里旋风一般回忆起许多往事,想起孔夫子的明训:“父母在,不远游”——可哪里又才是自己适合的去处呢?茫然四顾,白雪皑皑的终南山映入眼帘,蓦然想到以前听人说自己还在襁褓之时,终南山的和尚曾经上门接善缘赐给药物,自己才得以见到光明学得知识——冥冥中莫非那就是上苍暗示我的这一辈子的归宿?

  想到这里,他心里豁然开朗,果断地朝着终南山走去。终南山,是秦岭山脉的一段,西起陕西咸阳武功县,东至陕西蓝田,千峰叠翠,景色幽美,素有“仙都”、“洞天之冠”和“天下第一福地”的美称。主峰位于周至县境内,高八千余尺。山上地形险阻、道路崎岖,大谷有十,小谷过百,连绵数百里。

  终南山为道教发祥地之一。据传楚康王时,天文星象学家尹喜为函谷关关令,于终南山中结草为庐,每日登草楼观星望气。一日忽见紫气东来,吉星西行,他预感必有圣人经过此关,于是守候关中。不久一位老者身披五彩云衣,骑青牛而至,原来是老子西游入秦。尹喜忙把老子请到楼观,执弟子礼,请其讲经著书。老子在楼南的高岗上为尹喜讲授《道德经》五千言,然后飘然而去。道教产生后,尊老子为道祖,尹喜为文始真人。

  却说自尹喜草创楼观后,历朝于终南山皆有所修建。秦始皇曾在楼观之南筑庙祀老子,汉武帝则于说经台北建老子祠。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名道云集楼观,增修殿宇,开创了楼观道派。

  至唐代,因唐宗室认道教始祖老子为圣祖,大力尊崇道教,特别是因楼观道士岐晖曾赞助李渊起义,故李渊当了皇帝后,对楼观道特予青睐。武德(618-626年)初,赦资修建了规模宏大的宗圣宫。当时主要建筑有文始、三清、玄门等列祖殿,还有紫云衍庆楼和景阳楼等,成为古楼观的中心。以后历代虽时有修葺,但屡遭兵燹,至清末,宗圣宫仅存残垣断壁,一片废墟。

  闲话少叙,且说长安到终南山有六十多里,丹桂沿途打听山上有多少寺院,结果让他大吃一惊:“终南无山不寺,无寺不奇,那可数不清!”次日中午,他来到了终南山脚下,已经精疲力尽了。有了在雁塔寺的教训,他不敢投靠著名寺院以防大哥循迹而至,便走向偏僻的莲花洞寺。

  在终南山众多的寺院里,莲花洞寺座落在南五台荒凉的山沟之中,四周人烟稀少,没有高大的僧院,也就几处相互毗连的简单茅蓬,住着十几个苦行僧,实在是香火冷落藉藉无名。丹桂决心远离红尘虔心向佛,反倒格外喜欢这样苦行修炼的所在,跪在佛像前报名之后,便恳求当家和尚道纯给自己剃度。

  道纯和尚看上去五十多岁了,听他说完家庭情况和出家原因之后,并没急于答应他的请求,而是诚挚地说:“照你的意思,是看透自己命犯华盖打破名缰利锁,情愿出家修行哪?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事先申明,敝寺香火功德稀少是个穷寺,只能提供一身袈裟,便是粗茶淡饭也得自己种菜,连我这当家和尚也不例外。我佛慈悲,念你远来不易,先在这里住上三五十来天,看看能不能受得了这份清苦,日后再说那剃度不剃度的话吧!”

  丹桂感谢道纯师父美意,便主动给寺院烧火做饭,再跟着僧人学习早晚课诵的入门功夫。转瞬十天过去,道纯和尚细心观察,发觉丹桂到底是农家出身的孩子,很能吃苦耐劳,尤其难得的是那份虔诚专注,就是两个入寺一年多的沙弥也不及他,数月后便答应了给他剃度。

  剃度是关系到一个出家人一辈子的大事,道纯和尚特地选择了二月十九观音菩萨诞辰那天,这天地吩咐寺僧安排香案,将丹桂叫到佛祖像前跪下。但见他口里念念有词,慢慢挥动剃刀,刹时缕缕青丝纷纷坠地,丹桂的脑袋成了光头,末了,和尚赠给他四句偈语:

  “剃去尘世六根,虔诚皈依佛门。道藏长驻心中,他年果证金身。”

  听到师父的偈语,旁边那个端着盘子收拾剃度青丝的小沙弥低声嘀咕:“师父好偏心!给我们剃度的时候,只不过说‘谨持佛门戒律,长留一片虔心’,今天倒许给了‘他年果证金身’——好大的前程!”

  道纯听了微微一笑,将丹桂剃下的青丝安放在佛座下面,然后郑重地说:“当年先祖教诲众弟子:‘师父领进门,修行在自身’。入室弟子慧根各异禀赋不同,为师的偈语只不过寄托一片希望罢了,并无高低厚薄之分;至于前程大小,就看各自的机缘造化哪。丹桂啊,从今天起,你就是佛门弟子了,我再赐给你法号就叫‘圣量’,字‘印光’!”

  “阿弥陀佛,弟子印光,依教奉行!深谢师父赐名,谨记师父教诲!”印光如法给剃度师父磕了三个头,仿佛得到了新的生命。

  冰天雪地不能出去砍柴种菜,他就在莲花洞寺早晚跟随师父晨昏课读:早晨,他恭恭敬敬跪读《怡山发愿文》;晚上虔心跪读《小净土文》。道纯和尚很喜欢他勤劳聪颖,除了指教课读,还抽空给他讲解佛教自从隋唐以来,分成禅宗和净土等八著名的不同门派——修炼不同却殊途同归。当知道他眼睛有毛病,便时常给他煎熬一些平时采集的草药喝下,同时还教他如何排除杂念收摄心神的方法。

  不知不觉两个多月过去,终南山皑皑的冰雪逐渐融化,枯黄的树枝上绽出嫩芽长出绿叶——盼望已久的春天来临!印光的身体居然也奇迹般好转,苍白的脸上添上了几分红润,视力也增进了不少。他欣喜异常,认定自己真的因为修行而得到了新的生命,渐渐忘记了功名,甚至还忘记了自己的俗家姓名,仿佛自己生来就叫“印光”。

  春暖花开,蛰伏了一冬的长安人争先恐后走出家门,成群结队来到终南山……文人雅士们讲究的是踏青游览,善男信女追求的是到寺院里烧香拜佛祈求平安。莲花洞寺地处偏僻,自然也要接待前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道纯和尚看中印光是读书人且平素颇知礼节,便安排他负责接待虔诚香客,也希图招徕香客,让他们高兴了多布施一些钱财,能够改善一下寺院清苦的条件。

  这是四月初的一个上午,一个青年匆匆来到寺院里。印光以为是香客前来拜佛的,赶紧走出来上前敬茶。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大哥折桂,不觉双手颤抖,茶杯“啪”地一声摔得粉碎,“……大……哥……”

  这一声颤抖的“大哥”,折桂才认出眼前眉清目秀的沙弥居然就是自己苦苦寻觅的弟弟,眼前蓦地闪出一幕幕辛酸的往事:三岁教他跟着自己读《三字经》,五岁就捉着手教他一笔一划写字,十岁教他一字一句作文,十五岁带他远赴长安求学,没想到他二十岁了鬼迷心窍不愿金榜题名却想出家,这之前还苦口婆心将他从雁塔寺带回同州赶考,自己满腔心血全都倾注在这个弟弟身上,实在比父母付出的还要多!正当合阳县学给兄弟俩双双送来了秀才喜报的大喜时刻,弟弟居然离家出走,他便估计准是出家去了。于是他顶风冒雪找遍长安大小寺院不见影踪,又心急如焚遍访终南山所有寺院,而眼前,弟弟果真剃了光头成了出家人!想到这些,折桂不由得浑身发抖,喷出一口鲜血来:“你不当秀才当和尚,爹娘都快叫你气死啦!”

  见此情景,印光也不由得心如刀绞,抱着大哥泪流满面道:“大……哥!我决心……舍身佛门,你就替我尽孝啊……原谅我吧!”

  大哥也抹着眼泪百般恳求:“你铁心出家,大哥也不能阻拦,好歹回去见上母亲最后一面,再来出家不迟!”

  印光吃了一惊,望着大哥道:“你说什么?娘她怎么了?”

  折桂别过脸道:“自你走后,她因思你心切就病了……”

  印光当即流下了泪水……折桂见他还是没有跟他回去的意思,就找到道纯和尚。道纯和尚得知后即劝印光:“佛门清修,不能背弃父母养育的天高地厚之恩,你还是快快跟随大哥回家吧!”

  印光只得含泪拜别了师父和寺中各位师兄弟,跟随大哥离开莲花洞寺。出了山门不远,折桂叫他脱下僧服,从包袱里拿出一身俗家衣服要给他换上,印光忙推辞说:“哥,我已经出家,穿袈裟正是我的本色行当,跟你回去看望母亲之后就要回来修行的,怎可再穿俗家衣服?”

  折桂脸色铁青,厉声说:“丹桂你给我听清了!我这次不辞劳苦来到终南山,为的是寻找离家出走的弟弟回家尽孝,可不是请和尚给爹娘做法事!你若心有爹娘、有我这个大哥,就老老实实脱下僧衣换上衣服,不然的话,我就死在这里,你给我捡骨头回去!”

  大哥将衣服重重地摔在他面前,说罢跨上几步,走到深不见底的陡峭悬崖边上,狠狠瞪着他,声称他如果不立即换上衣服,就立刻纵身跳下去!印光吓得魂不附体,慌忙哀求说:“大哥!你别这样冲动,我这就换,立马就换!”

  大哥看着他索索抖抖换上从家里带来的衣服,戴上一顶狗皮帽遮住光葫芦脑袋,打这才转过身来,让他走在前面,仿佛押送犯人一般下山去。一路上,大哥声泪俱下责备他不该抛弃双亲出家,让自己多年来的心血全部付之东流,还要惹得乡邻亲友笑话,实在伤透了全家的心。印光想起大哥这些年来付出的心血,此次又跋山涉水寻找自己,也觉得十分惭愧,请求大哥原谅,急切地询问娘到底病得怎样了,有没有请先生医治。

  大哥见他一个劲认错,口气才变得温和,痛心地说:“丹桂呀,父母耗尽心血抚育我们,你我身为人子,没能报答半点,却偷偷离家出走,怎能不伤透了二老的心?先生的药没用,心病还得心药治,你能回去,就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听哥的话,往后再不要糊涂了!”

  印光记挂母亲的病情,一路马不停蹄跟着哥哥风尘仆仆回到家里。还没进门,就一眼看到母亲正在堂屋里嗡嗡嗡纺棉花,他心里的一块石头霎时落了地,明白了娘根本没有病,而是大哥坚决不许自己出家……原来折桂知道弟弟从小倔强,认准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如今投身寺院,自己万万难将他拉回去,但弟弟是个孝子,便心生一计谎称母亲因为丹桂离家出走一病不起,如今在床上奄奄一息,无论如何也要见上丹桂一面才肯闭眼睛……

  毕竟几个月没看到娘了,他似乎发现娘苍老了不少,顿时心里一酸淌出眼泪,扑通一声跪在娘面前:“娘,不孝之子丹桂回来了!”

  “丹桂回来了?”娘听了一愣,赶紧回过身来,嗔怪地说:“你这孩子,吭也不吭一声,就跑出去几个月,害得你哥四处寻找。起来,往后可不许这样啦!”

  折桂听到娘这么轻描淡写,心里暗暗埋怨娘不该对他这么宽容,唯恐别人知道了取笑,只得压着嗓子,把他跑到终南山莲花洞寺出家的事情告诉了娘。还怕娘不肯相信,又摘下丹桂头上的狗皮帽露出光脑袋,再把僧衣拿出来让娘看……娘见了又是一愣,咕哝说:“就算要出家,也该先告诉娘一声,省得全家不放心,害得你哥四处寻找嘛!”

  折桂做梦也没想到,娘对弟弟出家的事情看得这么平淡,气得连连跺脚急白了脸。他也知道,爹爹在弟弟离家出走之后意志消沉,不时念叨“儿孙自有儿孙福,别给儿孙作马牛”——想来爹多半也会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看来管教这个任性弟弟的责任,还会一如既往落在自己这个长兄身上。为了弟弟一辈子的前程,为了这个家,既然爹娘心慈手软唱红脸,那就只有自己一如既往唱黑脸唱到底了……想到这里,折桂板着脸咬咬牙:“谁叫你擅自出家的?从今天起,你快快将出家的念头收起来!自古长兄若父,就算爹娘能容,我也容你不得!你若胆敢再生出家念头,必定重责不饶!”

  印光知道大哥一向对自己寄予厚望,其实比爹娘还要严厉,也不敢顶撞,只得诺诺连声答应。大哥知道他任性固执,索性生出个斩草除根的念头来,拿出剪刀狠狠地说:“干脆,我把你这袈裟给剪了,绝了你的想头!”

  印光大吃一惊,连忙说这是莲花洞寺院里的,如果寺院僧人找上门来必须原物奉还,倘若知道剪了他们的袈裟,必定引起纠纷。母亲张氏向来敬重佛祖,沉着脸说:剪袈裟就是毁僧灭佛的罪业,菩萨必定降罪,快快给我收起来!折桂不敢违抗,只得将袈裟锁进自己房里,然后吩咐全家昼夜提防丹桂再度出走。要求他白天跟着读书劳作,便是晚上睡觉,也要与他同处一室。

  过了几天,恰好是私塾先生七十大寿,折桂是入室弟子必然前去祝贺。他不放心弟弟,就要他跟着自己一同前去。酒席上,客人们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折桂多了一个心眼,暗中注视弟弟的举动。不一会,厨师端出了一盆热气腾腾的砣子肉来,他看到弟弟满面笑容,跟同席的人招呼礼让之后,便毫不犹豫挟起一块肥嘟嘟的肉塞进口里叭哒叭哒大嚼起来,顿时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回家的路上,他故意问:“丹桂,今天的酒席如何?”

  印光自然明白大哥的心思,笑嘻嘻地说:“大哥,我好久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饭菜了——想想在莲花洞寺那些日子,每天清汤寡水的粗茶淡饭,菜锅上看不到一点油星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现在想来,自己的身体本来需要鱼肉滋补调养,我当初怎么就那样鬼迷心窍,要跟着和尚去自讨苦吃呢?——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可不会再那么傻哪!”

  “你能明白就好!”折桂听了眉开眼笑,他知道僧人的戒律首先是不杀生,如今弟弟能面对鱼肉酣畅淋漓大吃大喝,肯定是回心转意哪!

  回到家里,折桂把弟弟在酒席上的表现告诉了爹娘以及二弟,他们听了也很高兴,对他的防范逐渐放松了,白天不再形影不离跟着,夜里不再要求他与自己同处一室;丹桂呢,似乎对这些不以为然,晚上跟着大哥读书讨论八股时文,白天跟着二哥到地里干活,一番回头是岸脱胎换骨的模样。

  金秋八月,正收收获的季节,丹桂与家人一起将地里的谷子收割回来。这一天,爹娘不在家,大哥出门打听科场秋试的事情去了,二哥在场上晒谷,院子里静悄悄的。他信步走到学堂,请先生给卜了一卦,卦文是“高明占禄位,笼鸟得逃生”。先生沉思说,照这卦文的上半句看,此去应考必定能取得官职,后半句却难以理喻。他欣喜异常谢过先生回家,悄悄走到大哥房里,打开大哥的箱子一看,袈裟折得整整齐齐的还在,顿时心里一阵狂喜,于是七手八脚打了一个包袱,将袈裟裹在里面……正要出门,忽然想起路上没有盘缠得饿肚子,转身从箱子里拿了二百文铜钱,这才蹑手蹑脚走出去。

  院子里还是静悄悄的看不到一个人影,二哥在晒谷场上顺风扬场埋头忙碌。他想起被大哥诓骗回家,倏忽间又是半年过去,自己的修行还没有入门呢,好容易才捱到了这个离家出走的机会,虽然割舍不下,但如果优柔寡断,又如何能成就出家修行的大事呢?他回头细细观看,似乎要将家里的一切深深印在脑海里,果断地大踏步走出家门。

  他知道大路难免碰到熟人,便拣了一条曲折的偏僻小道,径直跑向终南山。

  再说终南山这边,正是暮色苍茫的时候,莲花洞寺院里,出家人刚刚吃了晚饭,晚课的时间还没到,禁不住闲聊开了。有个叫印礼的小沙弥认定印光跟着大哥回去便不会再回来了,忍不住对师父说:“师父,亏您还说印光‘道藏长驻心中,他年果证金身’呢,照徒弟看来,他可是‘鳌鱼脱得金钓去,摇头摆尾不再回’哪!”

  道纯心里也为失去一个秀才功底的徒弟暗暗惋惜,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小沙弥,只得喟然一叹:“万般由缘定,半点不由人。心中有佛,便处处有佛,焉知印光就不会回来了呢?”

  师徒正在闲聊,忽然外面踉踉跄跄走进一个人来,口里叫着“师父”,定睛一看,居然正是印光。道纯一见大喜,连忙吩咐典座安排三人烧火做饭。

  晚饭之后,印光将自己如何取得大哥的信任,趁着全家疏于防范的时候悄悄离开,一五一十讲给师父和师兄弟们听。大家一个个感叹不已,连那个小沙弥也改口夸奖说:“印光师,怪不得师父当初给你剃度的时候说了那么好的偈语!现在,我总算相信你没有辜负师父的偈语,看来真的‘道藏长驻心中,他年果证金身’哪!”

  偏偏有一个刁钻的出家人禁不住调侃:“印礼师,你刚才不是还说,印光师弟准是‘鳌鱼脱得金钓去,摇头摆尾不再回’了吗?”印礼顿时张口结舌,半晌也说不出话来,别的出家人听了纷纷哈哈大笑,寺院里充满了快活的笑声。

  道纯和尚毕竟不愧“道纯”二字,深深地为印光虔诚坚定的信念所感动,喃喃地说:“难得呀难得!你能如此执著,便是西天佛祖也会欢喜,看来为师没有错看你,确实够得上我赠给你的偈语!”欢喜过了,一边却不住地长吁短叹。

  那些和尚觉得很是奇怪,便是印光自己也有几分纳闷,轻声问师父:师父如此叹气,莫非是弟子在家里的时候,为了取得大哥的信任故意吃肉犯了规矩,不能重新皈依佛门吗?道纯连连摇头含笑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里留’,你是为了离家出走被逼无奈,诚心可嘉,佛祖也不会怪罪的!为师叹息,皆因你等忘了乐极生悲哪!”

  印光道:“师父,弟子明白您的意思,望能指点迷津!”

  道纯反问道“老衲所言并无他意,指点迷津又何从谈起?”

  欲知印光如何回答,下回自有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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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光法师  第四章 双溪受戒

  话说印光明明听出师父的话中含有暗示之意而师父偏不认同,遂道:“您是提醒弟子,我的大哥既然能到这里,必定还会来寻找?”说着扑通跪下,“师父,弟子在这里住不得了,弟子虔心出家礼佛,恳请师父指点迷津!”

  道纯不由赞叹说:“你一点就透,果然颖悟非常,为师也愿意成全你。天下之大,何处不可藏身又何处不可修行?”

  “师父说的是,只是弟子涉世不深,不知该到何处修行为好。”道纯想了想道:“老衲虽然空有把年纪,其实见识有限,好在我早年有幸拜光明法师为师,于佛法上才有小悟。”

  印光道:“弟子也曾听说过光明法师,可谓如雷贯耳,只是不知是您的师父,弟子如能在他下面听教,实为三生之幸,不知师父能否玉成。”

  道纯道:“光明大师如今在皖南徽州小南海,那里远隔万里,你大哥无论如何是找不到的。只是万水千山的沿途艰辛,不知你有没有决心?”

  印光听了大喜,连忙给师父顶礼:“谢师父,弟子不惧千山万水,只怕家人来找!”他唯恐大哥会循迹而至,整个晚上不敢合眼,次日天麻麻亮,一听到山林里鸟儿叽叽喳喳,就慌忙起床,饭也顾不上吃了,背着包袱向师父师兄弟们辞行。

  道纯原本认定印光是自己最理想的衣钵传人,心里万般难舍,又想到他此去跋山涉水风餐露宿诸多辛苦,也不亚于当年玄奘西天取经,不知不觉流出眼泪来。他打开箱子,箱子里保存着他多年的积蓄,其实十分寒酸,也就几两碎银子,此外就是几贯铜钱,本是计算着给寺院僧众添补伙食的……这会见印光要走,有心给印光多资助一点,可又担心寺院其他徒弟说自己偏心,他两手发抖,拿起一块小银子又放下,放下了又重新拿起……忽然看到一个远方居士供养自己的一块洋钱来——听有人说抵得上一两银子,便咬咬牙拈在手里,走出去塞给印光,哽咽着说:

  “印光师,此去万里关山,少不了沿途化缘风餐露宿,实在是困难重重。你身体孱弱,脸皮又薄,让为师难以放心哪。有一句话你好好记住了:俗家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们佛家也有句‘天下僧人皆如来弟子’的话,到了那挨饿受冻的紧要处,他们必定会相帮于你的,你可要放得下面子相求,别亏待了自己才好啊。”

  印光连连答应,给师父顶礼三拜,跟师兄弟们洒泪告别:“师父……保重!列位……师兄师弟,请你们原谅,印光……情非得已,并非……有始无终!”说罢,一步三回头,踉踉跄跄走下山去。

  印光打定主意不去长安,径直朝南走。到了山南一个小镇,已是黄昏时候,回首翘望南天,巍峨的终南山完全隐蔽在浓重的白云之中,印光心里好一阵惆怅。此时,街道两边的饭馆飘出浓郁的香味,他才感觉出肚子里咕咕直叫,依稀记起自己只顾赶路,还没有吃过一餐饭呢——没有闻到饭菜的香味还好,一闻到那诱人的香气,肚子就叫得更加厉害,仿佛有几把看不见的小刀在不住地割着肚心一般难受。他的手下意识地伸进衣兜,摸着师父送给的一块洋钱,耳朵里忽然响起师父的声音:“此去万里关山……”刹时仿佛触着火炉里滚烫的煤炭,慌忙抽出手来,按住作痛的肚子。

  “羊肉泡馍!正宗的长安羊肉泡馍哪!”一个沿街叫卖的小贩挑着担子擦身而过,浓郁的香气钻进鼻孔;另一边,紧接着又响起吆喝:“馒头馒头!地道的长安白面馒头哪!”

  吆喝声此起彼伏,似乎肚子里也发出了响亮的吆喝。印光赶紧捂住耳朵,极力抵御那充满诱惑的吆喝,快步离开了店铺离开了叫卖的小贩。他本来也知道,长安方圆的市民都有好善乐施的传统,行脚僧人向馒头店化缘,那些老板多半会笑嘻嘻地端上来,然而,他从来没有出门化过缘,何况自己束发受教,一向牢记“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怎么能开口呢?

  晕头晕脑在街道漫步,肚子里的吆喝停止,他忽然又想起师父的教诲:“天下僧人皆是如来弟子”,眼前忽然一亮,便沿路打听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找到一家简陋的小寺,正好老和尚还在昏黄的油灯下念经,他赶忙走进去,大着胆子叫一声:“阿弥陀佛!后学是终南山莲花洞寺院的,请老师父慈悲,赐给一点残饭剩菜充饥如何?”

  那老和尚看出印光还是没有受戒的沙弥,果然动了出家人的慈悲心,当即给他拿出剩余饭菜,留他在寺院歇宿。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老和尚便诚挚地点化他说:“你是道纯和尚的徒弟,就应该知道,我们出家人,生来就是穿千家衣、吃四方饭的方外之人,不要为了面子亏了自己肚子。听你的意思,是要到徽州小南海去参学,那万水千山的路程,若是照你这般羞于开口化缘的模样,连长安都走不出,岂能到达小南海?”

  印光恍然大悟,明白羞于化缘必将寸步难行,躬身谢过老和尚。第二天早晨,他匆匆起身告辞。老和尚让他吃了早饭再走,他说:“我感谢老师父指教,明白了化缘即是上化佛道,下化众生,终生受用不尽!后学从此别过了,老师父保重!”

  老和尚呵呵大笑,赞叹道纯收了个悟性好的徒弟,跟他合掌告别。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印光一路坦然化缘。晓行夜宿往南走了三天,却见沿途的人户逐渐稀疏,路人脸上个个面黄肌瘦,一望而知日子艰难,不由得感慨万千。看看进入镇安县城地面,忽然想到沿途难免有荒无人烟的偏僻之处无从化缘,毅然拿出道纯师父赠送的一块洋钱兑换。那县城钱庄伙计从来没有见过洋钱,面有难色摆手说:“小师父,要是银子还好,银子我们看得出成色称得出重量,可这样的东西……也是钱?你还是……上别的地方去吧!”

  印光正在为难,倒是一家首饰店老板觉得有趣,对着光泽吹响了放在耳边细听,看准了这是银子,有心沾他的便宜,狡黠地说:“谁也没见过这样的钱,只怕惹麻烦呢!看在你是个出家人的份上,我用它打成首饰。不过嘛,只能换八百铜钱,你不干就拉倒!”

  “八百就八百!我就用这八百,走到小南海!”印光果断地答应了。

  那些人听说他就用八百走到小南海,一个个哄然大笑:“这小和尚疯了!小南海万水千山的,八百钱能走得到?”

  印光笑吟吟稽首:“敢问各位,当年玄奘法师去西天取经,身上带了多少钱?”

  “这……”那些人目瞪口呆。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对着印光上下打量,夸赞说:“好志向!我看小师父器宇轩昂,必定成功而返!老朽跟你约定,一旦小师父自南海还,请你作一个全堂的水陆道场!”

  光绪七年(公元1881年)秋天,21岁的印光离开镇安县,形单影只踏上了往小南海去的路途。一路之上,长年出门的好心人告诉他,到安徽路程万里,东面是崇山峻岭,最好先朝邻近的湖北走去,然后再沿途打听不迟。印光觉得深有道理,自是一路打听一路行走。

  他一路上孤零零地,晴天看着太阳方向,阴雨天就沿途请教路径,饿了便向人化斋度日,天黑了就随地而卧。当然,他尽量打听沿途的大小寺院,恳求寺院的僧人提供方便。亲帮亲,邻帮邻,和尚帮的出家人,那些和尚尽管陌生,果然天下和尚一家亲,得知他竟然一个人前往南海参学,不禁生出几分敬重,给他提供食宿,还热情指点路径。

  秋去冬来,呼呼寒风裹着大片的雪花扑面而来,再加上人生地不熟,印光一天还走不上三二十里。有一次走到陕西四川两省交界之地,恰巧碰上一个大户人家做法事放焰口,领头的和尚因为徒弟病了缺人手,让他去帮忙,还许诺给他五百文铜钱的酬劳,他连忙合掌说:“后学深谢师父关爱,无奈出家日浅只知念佛,没读过几篇经书,实在不敢滥竽充数!”那和尚听了呵呵大笑:“你这小和尚也太老实了!须知坐堂也好,行脚也罢,谁都是照本宣科尽人事,有什么滥竽充数的?”他再三推辞,那和尚嗟叹不已……过了几天,正是大雪封山的恶劣天气不能走了,印光就给村子里的农户写对联,甚至还帮着别人轧草喂牛马,以求一日温饱。

  风雪稍停,他不敢迟延,仍然踏雪南下。眼看到了大年三十,他不便打搅别人,就走到一家寺院去挂单。寺院住持怜悯他孤单一人,便留他帮着抄写经文,提议说:“我们寺院也有上代祖师留下的许多经书,你何必舍近求远到小南海去呢?不如留下来,一样也是参佛修行。”

  他连忙说:“我秉承师命前去小南海,实在不敢须臾忘怀,待新年过去,还当继续前往小南海参学,请老师父见谅!”

  不知不觉过了三个月,已是光绪八年的春天二月,印光来到了湖北省竹溪县境内。此时已是春暖花开的时候,看到沿途的农民在地里开始了新的一年劳作,他不禁生出感慨来:此处远隔家乡数千里,想来大哥再也不能找到自己了……一年之计在于春,大哥可否也在忙碌?农民开始了新的计划,可是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小南海呢?

  “小南海?我们只听说观音菩萨在南海,没听说过还有什么小南海!”那些农民只知道春种秋收,对南海北海的一个个摇头不知,反倒是一个老婆婆说:“我们竹溪有个莲华寺,我每年到那里去烧香拜佛,寺院里的和尚准能知道小南海,你去打听打听好了。”

  在竹溪县,莲华寺算得大寺院了。印光抬头一看,只见一片苍翠的竹海掩映之中,分明露出翘角飞檐的青瓦。这莲华寺系龙象和尚于公元665年在竹溪县蒋家堰镇小河口创建,后经明、清扩建,改名为“莲花禅林”。唐时莲花寺曾住有僧众百余人、建筑物三百多间。莲花寺寺院建筑选型美观雄伟,环境取材和培植艺术非凡,飞檐、斗拱、花格、彩绘壁画巧夺天工。莲花寺自唐建成便寺名远播,“云水高僧皆投入寺”,为鄂西北、陕南的佛教圣地。同时,该寺又地处鄂陕交界之地,也成为鄂陕两地交往大事的会商之处。同治元年,此寺被太平军烧毁,后由山谷和尚重建于瓦砾之场。重建后的寺院雄伟,超于旧建。游客、香客络绎不绝,甚为繁荣。

  印光先入山门,然后拜见寺里知客师,请求指示前去小南海的路径,同时恳请结缘一身袈裟,以便一路换洗前去小南海。

  那知客微微而笑说:“小师父志向可嘉,然而此去小南海,尙有万里之遥,可不是一年半载的时间哩。恕我实言相告,本寺有规矩,出家人一年只能发给一身僧服,即便方丈也不能破例,实在是不能给你。你是外省还没受戒的沙弥,得禀报方丈大和尚许可,方能挂单,还望小师父海涵!”

  印光心里沉思:此去小南海万里之遥,没有僧服换洗是万万不能的!自己当然知道寺院规矩,只有高僧大德才能得到寺院礼遇,自己是个没有受戒的沙弥,理当充任杂役才能换取挂单的待遇,当即稽首道谢:“后学理会的。后学在终南山莲华寺修行的时候,便铭记‘杨歧灯盏明千古,宝寿生姜辣万年’,我情愿在宝寺服役,恳请知客师慈悲收留!”

  印光所说的这副对联来源于佛门中的两则典故:一是杨歧方会禅师节约常住灯油,不背因果的故事;一是宝寿禅师不徇私情,卖姜给方丈和尚的故事。杨歧方会禅师是临济门下杨歧派的创始人,袁州宜春人,俗姓冷,是临济下第八世。二十岁时,到筠州(今江西省高安县)九峰山剃发出家,为人性格耿直,公私分明。他在石霜圆会下当监院时,由于库房光线昏暗,白天在为寺院工作,他就点庙里的灯;一到晚上诵经参禅就点自己的油灯,生怕自己侵占了常住的利益,错背因果。石霜和尚知道此事后,对杨歧方会说:“你这样还不算清廉,为何?你看,你的灯挂在寺庙的灯下面,寺庙的灯油滴进你的油灯里,你这不是沾了常住的光吗?”杨歧恍然大悟,赶紧把自己的油灯挂到寺庙的油灯的上面,宁可让自己的灯油落到寺院的油灯里,也绝不沾常住的便宜。他这种爱护常住之物,公私分明的品格在佛门中被传为佳话,后人就用“杨歧灯盏”为喻,颂扬杨歧方会的高尚品格,光明永照,千古不灭……后来,杨歧方会禅师在杨歧山弘扬临济宗风,自成一脉,被后人称为杨歧派;而“宝寿生姜辣万年”,说的是宝寿禅师的故事。洞山宝寿禅师为人清廉,秉性正直,严持戒律,常修头陀行,穿粪扫衣,他曾到五祖寺参礼戒公和尚,得到戒公的印证,从此声名大振。宝寿禅师在五祖寺管理库房,深爱常住之物,从不以常住之物私送人情,即使是方丈和尚也不例外。一天方丈戒公和尚患了感冒,让侍者到库房找宝寿禅师取一块生姜熬汤治病。宝寿训斥侍者说:“常住公物,哪能私用,要用就拿钱来买。”侍者回到丈室,将宝寿的话告诉了戒公。戒公就拿钱让侍者去买,这时,宝寿才将生姜给侍者。通过这件事,戒公和尚对宝寿禅师更加器重。后来,宝寿禅师外出游方参学游至洞山,当时洞山住持聪禅师对他尤为敬重。聪禅师圆寂前曾嘱托宝寿禅师继其法席。聪禅师圆寂后,当时郡守也以书信嘱托戒公,让戒公推荐合适的人选住持洞山。戒公说:“卖生姜的那位汉子可以去得。”在戒公的举荐之下,宝寿禅师顺利到洞山做了住持。

  话休絮烦,却说那知客师被印光的话所动,遂道:“佛门中有句俗语‘宁可割肉补常住,不可私蓄肥自己’,这样吧,你先等等,我这就去请示方丈大和尚。”

  知客师去了不久,果见寺里方丈大和尚踱步过来,他看了印光半响,才说:“听说小师父要去小南海可否说明原委?”

  印光知道明明是方丈大和尚在怀疑,一个如此体弱之人居然声称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换了他自己也不会信。于是他如实把他出家的经过说了一遍,方丈大和尚听了甚为感动,遂道:“不错不错,半点不错!这正是我等的楷模!如此看来,你并非只是寻常行脚沙弥,还是读书出身,能够铭记先贤事迹的大丈夫哪!”方丈大和尚立刻让他留下来暂当照客。

  在外人看来,“照客”似乎是寺院里的管理层的职务,其实只不过是“知客”手下照顾外来客人的服务僧人。那竹溪寺规模不大名气不高,难得有什么高僧大德光临,也难得尊贵的香客光顾,“照客”的职责便是照顾自己寺院出家人的吃饭,说穿了就是专门煮饭伺候寺里出家人罢了。寺里总共四十多个出家人,煮饭烧开水的任务全部落在印光一个人头上,一天到晚忙得汗流浃背没得半点空闲,往往到了吃饭的时候,他还得用黄泥和好煤炭挑出煤渣炭灰才有时间吃饭。大家看到他勤勉,逐渐喜欢上了这个陕西来的小和尚。

  四月,好一段细雨迷蒙的时间,山野里长出许多蘑菇来。寺里的出家人纷纷三五成群到山里采蘑菇,采回后念着印光一个人忙不过来,便帮着洗得干净了煮了一大锅,厨房里飘着浓郁的蘑菇清香,他们一个个饥肠辘辘,也知道印光总是要添罢煤才肯过来吃饭的,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吃起来。

  当印光添好煤倒了煤渣来到饭堂,突然看到那些出家人一个个愁眉苦脸,有的揉着肚子直哼哼,有的干脆蹲在走廊边阳沟旁呕吐得一塌糊涂。他大惊失色:“不好!肯定是他们一时大意,采摘了有毒的蘑菇,大家中毒了!”他赶紧禀报方丈大和尚,可惜方丈大和尚也在口吐白沫哼哼唧唧:“印光师,这是我竹溪寺的劫难,我也不知如何解救哪!但愿佛祖……”

  怎么办呢?印光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脑子里仿佛电光石火迸现,蓦地想起在俗家的时候也经历过这样的情景,乡亲们都是赶紧用桐油灌下去,让肚子里的东西全部呕吐出来。此时救人要紧,他也顾不得请示方丈大和尚,跑到储藏室提出半桶桐油来,首先给方丈喝了半盏,再依次给大家灌下去。刹时,所有的人全都将肚子里吃进去的蘑菇吐得干干净净,一个个有气无力挣扎起来。

  “方丈大和尚,你们先歇息着,待我再去熬一锅绿豆汤来,大家喝下去解了毒,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印光将方丈大和尚几个年老体弱的扶进客堂,便一个人忙碌开了。

  喝了绿豆汤,全寺的出家人逐渐恢复了体力,争相感谢印光救了大家,实在是竹溪寺恩同再造的大恩人。印光谦虚地说:“师父们过奖了!这是佛祖有灵,印光应该的!”

  方丈大和尚自然对他心存感激,不忍再让他过于辛苦。恰巧,寺里的司库身体一直不好,便安排印光担任司库,闲暇跟随自己研读经书。

  司库是寺院里掌管钱财的僧人,必须是对大家忠诚可靠的才能担任。印光只是挂单的外省沙弥,连戒牒都还没有取得,若在别的时候是万万不行的,可大家看出他办事没有丝毫漏洞,尤其难得的是解救了全寺的出家人的性命,便异口同声地说:“印光师是我等的救命恩人,我等谨遵方丈大和尚法旨!”

  印光感激方丈大和尚和全寺出家人对自己的信任,果真按照那杨歧禅师的作风严格自律。端午节的时候,寺院出家人也仿效俗家的风俗,摘了粽叶包粽子。粽子包好煮熟之后,他请来监寺跟着自己打开库房,拿出纸张隔手,这才将寺院买了的蔗糖当面过秤,这时恰好鼻子里痒痒的打喷嚏,他赶紧将脸偏向一边,再目视前方端进餐厅。监寺见了忍不住打趣说:“印光师,你让我过秤监督也就罢了,还要用纸隔手,是怕脏了?难道在路上看了会瞎眼睛不成?”

  印光郑重其事地说:“师兄呀,印光剃度之日起,便时刻铭记‘杨歧灯盏明千古,宝寿生姜辣万年’,以先辈祖师的廉洁砥砺自己。如今承蒙厚爱,每日跟钱财物资打交道,其实时刻面对诱惑,不敢稍有懈怠!这糖是大家进口吃的,我不能用手玷污了半点。”

  “你呀!你在厨房里从来没有尝过一次菜,早已心如明镜钦佩不已。今日身为司库,何必如此苛刻自己?太过分、太过分啦!”监寺感慨万千,禀报了方丈大和尚。方丈大和尚也十分赞赏,喃喃地说:“此人一片虔诚,实在难得!”

  说的是转眼到了六月六,正是骄阳如火的日子。乡村风俗,这一天要将赛龙舟用过的龙袍拿出来晒好收藏,俗称“晒龙袍”,即便普通人家,也要把冬天方穿的棉被棉衣棉裤什么的全都拿出来曝晒。寺院僧人也不例外,要进行一年一度的“晒经”。

  这天一大早,印光按照方丈大和尚吩咐,在天井里摆好长凳,再将藏经楼的经书搬出来,一本一本地放在长凳上曝晒。寺院别的出家人也不闲着,纷纷把各自冬天才用的僧袍僧衣拿出来曝晒收藏!

  印光一向勤勉认真,把所有经书晒开了,便趁着空闲逐一查看有无破损发霉的经书。就在这当儿,蓦然看到一本《龙舒净土文》,记起恩师道纯曾经讲过:所有佛家经书,全都收集在《大藏经》中,非高僧大德无缘一见。放眼当今佛门,以禅、净两家最负盛名,禅宗讲究的是顿悟,需得机缘巧合才可领悟;净土宗讲究“三根普被,利钝全收”,即便资质不高的人也可领悟。两家各有千秋,都是无上法门。想想自己虽然自幼禀赋颖悟,其实剃度之后并无长进,看来果然佛法广大无边,自己不能顿悟禅宗,只能循序渐进参研净土法门了!于是,拿过那本《龙舒净土文》,就蹲在摆放经书的长凳旁边,一字一句看起来。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方丈大和尚过来巡视,发现印光全神贯注看着经书,光秃秃的脑门上淌下一串串长长的汗水也不知道擦一把,心里顿时怦然一动,心道:寺里看起来四十多个出家人,其实没有几个是虔心读经,大半都是托身佛门混日子罢了;即便有几个真心皈依,无奈读书不多资质愚钝,也没一个能够领悟佛经精髓的。这个陕西来的印光,能抛弃功名投身佛门不远万里前往小南海参学,手捧经书如此专注,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真是一个虔诚的修行人。佛家讲普渡众生,成就有缘人,我忝为寺里方丈和尚,岂能不成就他!?于是,笑吟吟走过去:“印光师如此专注,可有心得?”

  印光这才发现方丈大和尚站在自己身前,赶紧合掌躬身回答:“回禀大和尚,后学印光愚钝,对禅、净两宗还未入门,不敢妄称心得。刚才看了这《龙舒净土文》,似乎觉得这‘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的修行,正符合佛祖众生皆可成佛的真谛,心里着实欢喜。可惜……”

  “可惜是个残本,是吗?”印光听了频频颔首。“你说‘不敢妄称心得’,我看你刚才说的就已经很不简单,算得上体会到了佛祖普渡众生的真谛了。你说可惜,我也要说可惜,可惜你虽然剃度了,还没有受戒,很难得到接触天下名寺珍藏的佛经宝典,就算天天敲着木鱼念佛,也不能登堂入室哪!正好有个机会,陕西兴安双溪寺印海公定律师在九月重阳举行传戒仪式,他们人手不够,派了执事前来邀请我寺知客师帮助开堂,我想趁着这个机会让你跟着知客师同去,参加受戒法会,取得戒牒证得戒体如何?”

  受戒,方能算正式的僧人,这是每一个出家人必须的基本条件。在终南山莲花洞寺,因为大哥坚决不许,所以道纯师父具备不能要他受戒。此回沿途化缘,没有受戒,便有人讥讽自己是“剃了光头混饭吃的假和尚”,让他深深苦恼;到寺院挂单,也正是因为自己没有受过戒,所有寺院都不把自己看成一家人,只能服苦役换取食宿。现在,方丈大和尚给了自己这样的机会,简直是喜从天降!他慌忙顶礼:“后学印光,深谢方丈大和尚天高地厚之恩!”

  方丈大和尚连忙将他搀起来,说你救了全寺免遭劫难,这是我应该关心的,然后叮嘱他专心钻研经书准备入门考试,只待双溪寺那边开戒的时候,就随同知客师同去。

  却说从竹溪莲华寺到兴安双溪寺,其间弯弯曲曲有好几百里路程。中秋节之后,他便跟随知客师前往双溪寺。

  一路上秋高气爽,知客师兴致好,跟印光说起僧人传戒的历代传承和种种规章制度。知客师说:“早在隋唐时候,朝廷极其重视佛教,对僧人出家有着严格规定,必须经过朝廷考试才能获得度牒戒牒,故此杜绝了好逸恶劳之徒置身佛门,产生了许多高僧大德。可惜我大清雍正皇上是居士,便放松了对僧人受戒的要求,只要愿意出家就能当和尚,故此和尚里面鱼龙混杂,出现了不少饭僧亵渎佛门,无论禅、净两宗,几百年来几乎都没出现过能够受到天下缁素一致敬重的高僧,想来实在可悲可叹!”

  印光道:“老师父所言极是。”

  知客师又道:“我们各寺方丈大和尚痛感僧人良莠不齐,自是坚持严格规定,那双溪寺的印海公定律师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和尚,精通佛家戒律规章制度,对所有戒子要求极为严格,具有决定剃度的沙弥能否具备比丘资格的决定权,是方圆几百里公推确定的传戒和尚,被尊称为‘公定律师’,经他认定签发的戒牒,在佛家具有很高的权威,许多僧人都以得到印海公定律师的戒牒为荣。你到了那里一定要认真帮着办事,这样准能得到印海公定律师的青睐,顺利取得戒牒。”

  印光诺诺连声道:“谢老师父指点,到了双溪寺必定兢兢业业听众前辈开示,成为一个合格的出家人。”

  却说印光与知客师来到双溪寺,先到客堂再入大雄宝殿拜了菩萨,然后向住持说明来意。住持道:“你们来得正好,我们律师正叨念呢。二位请到客堂稍坐片刻,我这就去通报律师。”二人在客堂一杯茶尚未喝完,那住持就过来道,“有请有请,律师在方丈室等你们。”

  眼看就要与印海师父见面,印光不免有点不安起来,知客师似乎也看出来了,就说:“别怕,印海律师是个很和气的人,我与他见面多次,很好打交道。”

  到得方丈室,只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坐在禅床上,印光心想这老和尚应是印海了。知客师让印光在外面,他自己先入内施礼。印海还礼毕便看了一眼站在外面的印光问知客师:“你们方丈和尚是让他来受戒的吗?”

  知客师道:“正是。”

  印海即刻满脸的不高兴道:“你们寺方丈大和尚也是懂规矩的老和尚了,怎么不想想开戒是何等郑重的大事情,岂能随随便便打发沙弥来应付差事?不行不行!”

  知客师明白这个印海脾气古板,也绵里藏针对他说:“回禀律师,自古‘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您别看印光师年轻还没受戒,可真要论起出家的虔诚,论起对佛经的领悟,论起恪尽职守的程度……不是我夸口,除了您律师之外,宝刹恐怕找不出一个能够跟他旗鼓相当的出家人来!”

  “哦?如此说来,反倒是我走眼啰?那你先叫他进来吧。”印海公定律师半信半疑道,当即考校印光的学识。

  印光在外面已经听到了戒和尚印海与知客师的谈话,此时他反而不紧张了。入内后,印海打量他半晌突然发问:“听知客师说你很有本事,我想知道你到底有何本事!”

  印光不卑不亢道:“回律师,弟子才出家不久,并无多大本事,但弟子有一棵别人无法相比的向佛之心!”

  印海一愣道:“你向佛之心与他人比有何特别处?”

  印光于是将自己为何放弃功名毅然出家,如何让大哥放松防范趁机逃出,又如何在莲华寺担任照客司库的事情娓娓道来……印海听后内心的不满情绪去了不少,脸色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他说:“光有一棵诚心还不够,说起来你出家也有一些时日了,不知你对佛经有何领悟?”

  印光道:“不敢说有领悟,拾人牙慧尔。”

  印海道:“古今众多大德中你推何人?”

  “弟子最敬仰晋代的慧远大师。”

  印海道:“慧远有何德值得你推崇?”

  印光道:“远公大师卓尔不群,发心广大,以大法为己任,精进为道,道念日纯。道安大师常常赞叹曰:‘使佛道流布中国的使命,就寄托在慧远身上了!’于此可见远公的器识超出常伦。远公二十四岁时,便开始升座讲经说法,听众有不能理解的地方,远公还援引庄子的义理为连类,采用格义方法,令听众清楚地领悟。由于这种讲经的善巧方便,道安大师便特许远公阅读外道典籍。远公讲道之余亦勤以著述,鸠摩罗什大师读到远公所著《法性论》,大加赞叹云:‘边国人未有经,使暗与理会,岂不妙哉!’”

  印海又问:“除了慧远,还有谁值得你推崇?”

  印光道:“明代的莲池大师。大师注重真修实行,以戒律为基石,以净土为皈依。禅与净土兼提并重,弘宗演教常年不衰。他的《沙弥要略》、《具戒便蒙》、《菩萨戒发隐》、《瑜伽焰口》、《水陆仪规》、和《朝暮二时课诵》一直是佛门法事仪规行文。在生活上,大师简朴清淡,始终以麻布素衣蔽身,一麻布帏用几十年,日常行作都自力亲为。待人接物心怀慈悲,外显威仪而不失温和,为道场与大众不辞劳苦,以大悲心平等摄化一切有情。”

  印海公定律师听着听着脸色渐渐温和,因又问到:“既然你如此推崇莲池大师,我且问你:智人宜直悟禅宗,而今只管赞说净土,将无执著事相,不明理性?”

  印光回答道:“归元性无二,方便有多门,晓得此意,禅宗净土,殊途同归。若一味说无相话以为高,则资性稍利者,看得两本经论,记得几则公案,即便能之,何足为难?此土众生,多是先生西方,然后了悟。生西方一门,谓之横超三界,万无一失。”

  印海击掌道:“好一个‘横超三界,万无一失’!看来真是我小看你了。印光师有如此高深的学问,想必字也写得不错,此次开戒仪式少了一副对联,印光师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印光明白印海律师是要看他的字写得怎么样,当即满囗应承下来。印海律师传侍者取了文房四宝,印光泼墨挥豪,写出海碗大字体的一副对联来,此对联正是他终生的座右铭:“杨歧灯盏明千古,宝寿生姜辣万年”。

  印海公定律师看了,昏花的老眼顿时迸出光亮,当即吩咐张贴起来,尔后对他笑呵呵地说:“好!有这样的虔诚,还有这样的功夫,就不用闹虚头的搞什么考试,你的戒牒我给定了,就帮着我书写疏文吧!”

  不通过考试就发给戒牒,这是印海公定律师从来没有过的先例,知客师听了大喜,赶紧让印光顶礼谢恩。万万没想到,印光只合掌稽首,仍然不卑不亢地说:“弟子印光,深谢公定律师厚爱!自古朝廷以律法治理天下,佛门以戒律治理僧众,无规矩则不能成方圆,恳请公定律师收回法旨,让印光参加受戒考试与法会,以示公正无私!”

  “好!好好好!”印海公定律师一愣,随即发出响亮的笑声,“老衲年过七十,承蒙各寺信任谬弃开戒和尚,如今已有四十年了,见过得到戒牒欢天喜地的,也见过没能得到戒牒哀告求情的,如此免试给予戒牒居然遭到拒绝情愿参加考试的,还是生平第一次碰到,实在让老衲开了眼界!你能有如此心胸,老衲感佩五内,敢不从命?”

  开戒的消息传出去,方圆百里前来参加受戒的大小沙弥,足足有两几人,印光都要——详细询问进行登记。可惜的是,有的沙弥一字不识,只知道父母给自己取了什么名字,师父给自己什么字号,究竟是“成”还是“程”,自己根本分不清,往往一个人就得花上小半天,从早到晚连吃饭的时间都抽不出来。登记好了,他还要帮着书写各式各类的告示和疏文,他一向办事认真,深知这些文字关系重大不能丝毫马虎……他一笔一划写着,从早到晚写得眼珠子都发胀了……几天过去,两只眼珠子变得彤红仿佛要凸出淋漓鲜血,让每一个见了的人不由得心惊肉跳。知客师更是十分心疼,连忙对他说:“印光师,你这眼睛不能操劳了,还是好好歇息,我再跟印海律师说说,让他另外派一个人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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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0 00:26:51 | 只看该作者
印光法师  第五章 五台烟霞

  话说知客师见印光有眼疾,就劝他停下来休息。印光道:“不碍事,我这眼睛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不碍事!再说了,印海律师正是因为人手不够,才让我帮忙抄写的,一下子哪里能找到合适的人选?我晚上好好歇息,白天还能继续写,千万别给律师添麻烦!”

  知客师知道印光说的是实情,自己也不愿让戒和尚印海为难,只得叮嘱他不要太用功,便忙着帮着招呼客人去了。印海公定律师整天忙得首尾难以相顾,也没功夫留心印光。

  夜深人静,那些等着受戒的沙弥一个个沉入梦乡,印光觉得眼珠子里面火辣辣的难受,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耳里除了轻微的鼾声,隐约还有冷风吹进的细微诉说,便悄悄坐将起来,只觉得心潮起伏,二十多年的往事历历在目……眼睛啊眼睛,正是这双眼睛,在自己幼年的时候即种下魔障,让自己在雁塔寺就想到如何才能看破生死,于是便有了从同州回来决定舍身佛门,冒着风雪到终南剃度,再辗转来到这双溪寺受戒,真个进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无思无虑的境界……当年佛祖能够舍身饲虎,这双眼睛又算得什么呢?从今以后,自己就是正式的僧人,也有了能够往生净土的资粮啦!想到这里,仿佛冥冥之中有神灵指引,不知不觉心里默默诵念——

  “净土之说,多见于日用之间。而其余功,乃见于身后。不知者,止以为身后之事而已。殊不知其大有益于生前也。何则,佛之所以训人者,无非善。与儒教之所以训人,何以异哉。唯其名有不同耳。故其以净土为心,则见于日用之间者。意之所念,口之所言,身之所为,无适而非善。善则为君子,为大贤。现世则人敬之,神佑之,福禄可增,寿命可永。由是言之,则从佛之言,而以净土为心者,孰谓无益于生前乎。其次为业缘所夺,而不能专志于此。

  印光默念着《龙舒净土文》,渐渐地觉得眼珠子里面透出丝丝沁凉……

  终于到了印海公定律师给他传戒的时候。按照规矩,传戒律师提出佛家的规定,详细考察受戒沙弥是否理解相关戒律,还要考问相关的经典常识,通常称作“遮难”,回答不出或者错误的就被“遮难”住了,当下次开戒的时候再来。这些常识,印光全都对答如流,印海公定律师严肃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欣喜笑容。

  传戒法会结束,知客师带着印光离开双溪寺,印海公定律师恋恋不舍,亲自将他们送上大路,紧紧握住印光的手说:“老衲老矣,此去之后天各一方,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倘若佛祖还给我传戒的机会,你可一定要来帮忙啊!”

  印光连忙躬身施礼:“老律师错爱后学了!自古‘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是我印光的受戒恩师,印光万万不敢僭越,乱了门户规矩惹人唾骂!”

  印海公定律师忽然动了童心,冲他挤挤眼爽朗一笑:“若论规矩辈分,我是你的传戒师父理当是前辈。可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也就在戒律方面比别人多晓得一些,若论别的佛家经典,可就像你们陕西人说的那样:‘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啰!偏偏你是秀才出身,论起佛家经典来,就应了山东人说的‘孔夫子搬家——尽是书’,算得我的老师了。干脆我们扯平了,你如果不嫌我装大,就认了自己是师弟,到时给我来帮忙吧!”

  知客师看到印光死活不肯答应,便知道他动了认死理的执拗,哈哈大笑抢着替他答应了,彼此躬身施礼告辞。

  到了路上,知客师对印光道:“你这个人,不是我想说你,你也太不知变通了,印海公定律师是个严格认真的传戒师,有些受戒的出家人不长进,见了面的时候叫他师父,他总是板着脸不答应,还要斥责他们受戒之后不思进取,干脆别叫他师父!今天他能放下架子叫你师弟,那是难得的殊荣,何不顺水推舟顺从他?”

  印光道:“事关门户规矩,那可半点马虎不得!”

  回到莲华寺天已向晚,印光跟着知客师见过方丈大和尚后便回到自己房里。在双溪寺的这段时间因为事关紧要,神经一直紧绷,加之回来的路上走得急,此时已经精疲力尽,很想早点上床休息。

  印光洗罢澡进入房间,刚一躺下就见有人敲门。印光很无奈,只得又起来,打开门,出现在面前的人竟然是终南山的应礼!印光吃惊道:“应礼师,你如何到了这里?”

  应礼道:“我听说你在这里特地进来看看,没想到你还真在此处!”

  印光道:“你先别站着,快快进屋坐!”

  应礼站着不动道:“没必要,我说句话就走。”

  印光问道:“师父还好吗?”

  应礼冷笑道:“你还记得师父呀,他要你去小南海参学光明大师,你竟把他的话当成耳边风!师父写信给光明大师,光明大师回信说你根本没有去,害得师父急得差人四处寻找,没想到你躲在这里连音讯都没有一个!”印光万没想到他的粗心害得师父及师兄弟为他着急,正要解释,应礼哪里肯听,拉下脸道:“你看着办吧,现在不光师父为你着急,还害得光明大师大病一场!”

  “请应礼师转告师父,我这就去小南海……”印光的话未说完,应礼早就离他而去了。

  没有办法,印光只好向方丈大和尚告驾,次日天一亮就前往小南海。

  却说小南海在安微歙县雄村乡境内,距县城十五华里。因其山屹立新安江上游的渐江之中,四面环水,旧称岑山,又名小焦山。岛呈长条形,上游头大,下游尾小,宛若碧水中浮卧的一头神牛,古人又将它比做一艘“慈航普渡”的巨舟。山北面悬岩峭壁,怪石巍峨,江水深不见底。山南面地势平缓,枯水期有大片沙滩可接。岛上寺庙掩映在丛丛古树之中,其中有数百年的古松、古枫等,枝干粗壮,遮天蔽日,俯仰千姿。山尾部还有大片的竹林和茶园,夹有各种奇花异草,美景怡人。又因佛教“四大名山”之一的“海天佛地”普陀称南海,这里就被称为小南海。小南海的来历,有一个神秘的传说:说是古时有一次山洪暴发,波涛翻滚,沿河两岸屋舍淹毁,牲畜冲走,忽然见上游有一座小山随波逐浪而下,此山流到柘林村边,正交卯时,一声鸡鸣,山便停在了河当中。以后每逢一次洪水,山亦增高一点。岁月流逝,不知经过多少春秋,山才长成了现在的样子。

  小南海成为佛教之地始于唐朝,因此处地灵气盛,当时就有仙人在此建茅庵修行,周围村人便开始烧香祭祀。五代时,吴天佑八年(911)始建“周流寺”,历经宋、元、明、清各朝,虽佛事随时代有盛有衰,但香火绵延未断。至清代康熙时,岑山渡人程讷庵独力修之,费金以数万计。康熙四十六年春,皇帝南巡至扬州,程氏以小南海山寺图谒见,皇帝御笔赐额“星岩寺”,赐联“山灵钟瑞气,汐色映祥光。”

  此后小南海步入鼎盛期。但见四季山色变幻,独具无穷魅力:春日,满山吐芳,百鸟和鸣;夏日,佳木繁阴,谷风清凉;秋日,风霜高洁,别富情趣;冬日,琼楼玉宇,超然空灵。每当朝暮阴晴,更见风情万种:风和日丽之时,遥望仙岛,如出水芙蓉;如逢细雨连绵,山色空蒙,祥云缥渺;恰值雨后初晴,彩练当空,红绿掩映。每当夕阳西下,晚霞西照,古寺佛光,若隐若现;夜暮将临,晚钟阵阵,暮鼓声声,好一派山水佛国景象。

  却说印光来到小南海,只见各座殿宇禅院,都依山就势而建,虽不显过于宏伟壮观,但也不失庄严肃穆,独具特色。他从岑山村乘渡船到小南海山脚,拾级而上数段石阶,即是寺院的山门,山门依两块巨大礁石修建而成,上面框架一块巨石作门楣,正面刻“云天佛国”四个大字,背面刻“回头是岸”四字。行至山腰,到灵官殿,正门两边有联云:“三眼分明良观大地,一鞭厉害护法南山。”过灵官殿沿石级而上山顶,立于阶前,远眺群山诸峰,烟云缥缈,渔村点点。这时他抬起头,见门头有康熙皇帝御书的“星岩寺”匾额,方知已经来到了星岩寺。

  进星岩寺大门,左右是两尊高大塑像:哼哈二将。再前进数步,见上悬匾额“大雄宝殿”四个大字。大殿正中是三尊大佛,中供释迦牟尼佛,左供消灾延寿药师佛,右供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两厢是二十八宿,还有四尊天神,最下端是四大金刚,分坐两边(古印度神话称须弥山腹有四天王,佛教也采用其说,宣称四大天王各护一方天下:东方持国天王,身白色,持琵琶;南方增长天王,身青色,持宝剑;西方广目天王,身红色,执羁索;北方多闻天王,身绿色,持金钟亦俗称四大金刚。)据说这些雕像出自一位西藏的著名雕工之手,从不同角度看去,它的眼睛总是望着你的,真是活龙活现,惟妙惟肖。

  大殿门外左面有一门,上书“海天佛地”四个大字。有甬道通客厅,厅为长方形,靠北向南,光线充足,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正中有一匾额,书“戒律森严”四字,两旁有联云:“非法非非法,无为无无为。”

  根据僧人指点的方向,印光很快在禅房见到了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和尚,一问果然是光明大师。印光慌忙上前顶礼一拜并通报姓名,光明法师老半天才想起来道:“哦,你就是道纯和尚向我推荐的那位印光师?这么长时间你都上哪儿去了?”

  印光于是把他离开莲花洞寺后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道歉说:“后学惭愧,恕后学福报太少,本该早日来得这里,实在是路途遥远,中间又发生了很多变故,所以——”

  光明大师道:“无碍。关于你的事老衲收到你师父的一封信,其实他要你来小南海的意思是让你远离陕西摆脱家人的权宜之计而已。如果就参学上讲,实话说小南海原是无名小寺,难得有多少经典研修,你是位志存高远的佛门龙象,来这里实是耽搁了你,若要学有所成,还得到名山大寺去,才能有机会拜读佛门宝典。”

  印光道:“谢大师指点,不知该到何处参学为好?”

  光明法师道:“终南山自从唐代便是佛教圣地,也是你出家剃度的发端之地,老衲认为你还是返回终南山为好。”

  印光道:“可是我已经来到这里,再回去一样路途遥远——”

  印光的话未说完,忽被一阵震耳欲聋的炮竹声打断,他惊醒过来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双溪寺司库房的床上,这才明白原是南柯一梦。此时觉得肚子奇饿,一打听,刚才的炮竹是朝圣的香客所放。也就是说,他这一觉竟然睡了七八个小时!

  再说印光离去后知客师就把这次传戒的过程详细地向方丈大和尚汇报了,方丈大和尚听后甚为高兴,觉得印光给他的脸上添了光彩,内心自是对印光另眼相看。他见知客师一脸的疲惫就说:“今天就这样了,近段时间你也辛苦了,加之路上劳顿,还是早早回去歇息。”见知客师竟没有要走的意思,遂问到,“还有事吗?”

  知客师点头:“有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过去因为寺里没有合适的人选才一直没向您开囗,如今我们寺里有了——”

  方丈大和尚听了知客师半截话就说:“老衲明白你的意思,人都有老的时候,就算你不提,这么大年纪了还为寺院里的事操劳,我也于心不忍。”

  知客师一听方丈大和尚同意他辞职,一颗心就放了下来:“谢方丈大和尚的悯老之心,我今晚除了辞职,另外就是向您推荐印光做接手人。”

  方丈大和尚道:“老衲正有此意,你去好好作准备吧,我会找个适当的时间和印光谈谈。”

  是夜无话。次日一早,知客师仍如住常一样过来向方丈大和尚请示寺院里事务安排……完后,方丈大和尚道:“印光起来了吗?”

  知客师道:“还没有。方丈大和尚有事吗?我这就叫他起来。”

  方丈大和尚道:“不用了,这段时间他太累,让他好好歇息才是。”

  早饭时间,仍不见印光过来,有人要去叫他也被方丈大和尚制止了。

  时近午时,正在打坐的方丈大和尚被一阵脚步声惊醒,他睁开眼睛,发现是印光站在门囗,手里还拿着一个包袱。

  “进来吧。”方丈大和尚未等印光到面前就问,“有什么好事吗?”

  印光呈上包袱道:“这是库房钥匙和往来账簿……请方丈大和尚查收……”

  方丈大和尚不解道:“印光师,你这是……?”

  印光道:“后学想辞去司库之职,请方丈大和尚另行安排!”

  方丈大和尚松了囗气道:“安排新的司库之事不用你操心,如此说老知客师已经跟你说了,老衲正要为这事找你呢。”

  印光有点莫明其妙,:“后学不知,知客师跟我说了什么?”

  方丈大和尚道:“难道他没跟你说吗?他想告老,提出由你接任知客师。”

  印光这才明白过来,摇头道:“我才起床,还没见到他。”

  方丈大和尚道:“无碍,我现在和你说也一样——老衲要你做知客师如何?”

  印光慌忙跪拜道:“谢谢方丈大和尚厚意,恕后学不能从命,我来是向您辞职要离开这里,实不相瞒,连行李都准备好了。”

  方丈大和尚吃惊道:“你何什么要离开这里?不说出个道理来老衲是不会放行的。”

  印光抠着光秃秃的脑门迟疑半晌,终于鼓起勇气;“回禀方丈大和尚,印光在莲花洞寺剃度,又在莲华寺承蒙方丈大和尚成全得以受戒,注定了印光今生跟莲宗有缘必当报效。然而弟子思虑再三,印光既然舍身佛门,还当精研佛家经典,才不愧对这身僧服。请方丈大和尚容弟子坦言亵渎:莲华寺经典实在有限,恐方丈大和尚也未曾得见当年玄奘法师从西天取回来的三藏经典之万一。人生苦短,印光不得三藏经典誓不罢休,请方丈大和尚见谅!”

  方丈大和尚道:“你所言极是,只是以前从未听说你要离开……”印光于是将他昨晚所梦之事说了一遍,方丈大和尚这才点首道,“哦,原来如此……”印光一席出自肺腑的话语,让方丈大和尚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思,转身走进精舍,拿出印光喜爱的《龙舒净土文》,还有几本私人珍藏的经书慷慨相赠,激动地说:“好志向!佛法广大无边,可叹百年来佛道衰微,缺的是高僧大德力挽狂澜。你能有如此心胸,老衲惭愧不已。此去前程万里,善自珍重吧!”

  知客师闻讯也走过来,他打开库房拿出在双溪寺传戒法会上所得的八串铜钱,对印光道:“这次在双溪寺传戒仪式中你出力最多,我不过坐享其成,这是其中的一半,你拿去到路上作盘缠。”

  印光道:“你这是置我于无地自容之境了!”

  方丈大和尚亦道:“你就拿去吧,路上用得着。”

  印光执意不接受,并激动地说:“弟子回禀方丈大和尚,这些经书是法宝,印光感激不尽,谨遵大和尚法旨早晚拜读。至于这些钱,知客师既给我,就应该归寺院公有,弟子万万不敢染指分文。如今我已受戒,便能逢寺挂单,遇人化缘,凭一个钵盂云游天下,钱财已是身外之物,印光谢过了!”

  方丈大和尚听了很是感动,也不再坚持,叹道:“难得啊……不知你离开这里是否前去小南海参学?”

  印光道:“经过这一年,弟子明白了家师让弟子前往小南海,其实是让我远离陕西摆脱大哥的权宜之计而已。如今想来,小南海原是无名小寺,只怕难得有多少经典研修,还得到名山大寺去,才能有机会拜读佛门法宝。终南山自从唐代便是佛教圣地,也是我出家剃度的发端之所,饮水思源,难免心里不日夜想念,还是返回终南山为好。”

  却说寺里的和尚听说他不远千里而来,如今又要不远千里而去,一个个惊讶不已:“啊呀呀!印光师,你去年才从终南山来到我们竹溪,今日个又要回到终南山去,照你这个走法,只怕整个中国都要让你走遍啦!”

  印光笑而应道:“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印光不敢说能够‘读万卷书’,但‘行万里路’还是能够做得到的。”说罢,给方丈大和尚顶礼,然后起身和大家告辞。

  说的又是一番秋去冬来的漫天风雪,印光揣着方丈大和尚赠送的经书,一路跋山涉水晓行夜宿,在光绪九年(公元1883年)春天回到阔别已久的终南山。

  仰望终南山,印光心里感慨万千。古人说得好:“一片白云遮不住,满山红叶尽为僧”。如今有了戒牒就是正式出家人,就能够到任何一家寺院挂单参学。不过印光早已想清楚了,尽管道纯和尚的剃度之恩难忘,可莲花洞寺是万万不能回去的,当即打消了前去探望恩师的念头,攀山越岭来到终南山的最高峰太乙峰,找了一家僻静寺院挂单,跟随僧众早晚课读,一边研修方丈大和尚赠送的经书,一边虔心修习净土。

  这个太乙峰风光秀丽,唐代诗人王维留下不朽名篇:“太乙近天都,连山海隅。白云回望合,青蔼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可那是文人雅士游山玩水的雅兴,跟和尚虔心静修根本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两码事。

  在这里,印光每天清早起床,不等寺院的晨钟响起,便早早来到佛堂跪在佛像前低声念经,白日里随大众到山里砍柴地里种菜,夜晚得晚钟响过才回到僧房睡觉。每月一天的放假日到了,寺院里的出家人一个个欢天喜地,自是趁机下山去见识红尘世间的繁华,带回一些可口的水果素食改善清苦的生活,可他并不为“难得浮生半日闲”生欢喜,依旧独自一人沉浸在经书里面足不出户。日子一久,寺院里的出家人都觉得他憨厚中带着孤僻,也不知为什么总比别人更能吃苦耐劳!

  重阳假日,寺里僧人十有八九下山去了,偌大寺院空荡荡的,唯独印光一如既往留在僧房里,捧着一本《净土十要》看得津津有味。方丈大和尚走进来,慈祥地对他说:“印光师,你在寺院已经有大半年了,我从来也没看到你下山一趟,也没看到你出去欣赏过一次太乙美景,趁着今日秋高气爽,我们出去游览片刻如何?”

  印光只得放下经书,跟随方丈大和尚踱步而出,直至登上太乙顶峰。站在顶峰,放眼一望,但见八百里秦川坦荡如砥,宽阔的长安城犹如一个小小的棋盘,漫山遍野的游人仿佛群群蚂蚁。方丈大和尚问他:“印光师,此时身在终南顶峰,你眼中有何所见?心中有何所感?”

  印光沉思片刻说:“方丈大和尚,后学隐居太乙,只求烟霞托迹,日月邻身,不知有红尘纷扰。此时随方丈大和尚危崖宴坐,眼前长空万里,大地平沉而已。俯视偌大长安,不过巴掌大小,想那九朝帝王在时的时候你争我夺,到头来都是过眼烟云,一个个化成一抔黄土,实在令人嗟叹。反倒不如我们出家人无欲无贪无嗔,长伴青灯古佛的自在!弟子研修净土,心中有了往生净土极乐世界的愿望,只是修行日浅,内中还有许多疑惑未曾解开。此时眼前,正如王摩诘(诗人王维)在《香积寺》里面写的:‘不知香积寺,数里如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实在不知怎样才能达到那种‘薄雾空潭曲,安禅制毒龙’的境界,还请方丈大和尚为后学指点迷津!”

  方丈大和尚仿佛第一次见面似的,两眼烁烁打量着印光,好一会才说:“怪不得你从不回家看看,也从不下山游玩,原来你在追求这样的境界,倒让老衲惭愧了!老衲坦诚相告,我活了一大把年纪,也没你想的这么深,岂敢说为你指点迷津?老衲以为,浅水小池养不出大鱼,你要想解开心中疑惑,只能拜求各处名寺珍藏的法定。此去南五台不远,那里有观音菩萨的千年道场,待你将寺里保存的经典研修之后,不妨前去研修他们珍藏的典籍!”

  这次交谈之后,方丈大和尚对印光格外器重,将寺院珍藏数年的只有方丈大和尚才有资格研修的秘本给他研习,且时常一起探讨心得体会。

  话说不觉又过了三年。某日,寺院里做大型法会人手不够,方丈大和尚从别处请来了一批僧人帮忙,令印光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原莲花洞寺的师兄印礼竟然在其中!二人在法会场所不能多说话,最多只能打声招呼,但到法会完毕后自是少不得要作促膝之谈。印光首先问道纯的近况,印礼道:“师父身体尚好,只是常常念到你。”

  印光不安道:“我没有按他的意思去小南海,不知师父他……”

  印礼道:“这没什么,他要你去那里原是为了要你躲你的家人,其实去哪里参学都一样。”

  印光稍稍有所安心,又问到:“我走后家兄可曾来过?”

  印礼道:“他如何不来?每年都来几次,师父被他缠得没法,只好告诉了你的去处——”

  印光有点吃惊:“是吗?”

  印礼道:“如何不是?为这事儿师父不安了好一阵,后来接到光明大师回信说你没去那里方才放下心来。”

  印光道:“幸亏我没去,不然又要被家兄找到……”

  “可不是?师父说这是菩萨保佑显灵,也说明你与佛有缘。”

  印光又道:“时间过了这么久,家兄现在不会找我了吧……”

  印礼道:“那你就错了,前不久他还在打听你呢——对了,此地不能久留,他说过要来这里的!”

  三年前印光就有了去五台山之念,却因种种原因一直没有行成,看来是不能再拖了。

  眼见两人分手在即,印光想起印礼曾去过小南海,于是向他打听那里的情况,没想到竟与他所梦全无两样……听后不胜嘘唏……

  印礼走后不久,印光就下决心上五台山了。

  说的是南五台乃终南山支脉,距离太乙峰只有四十来里路程,印光拜别方丈大和尚,前去南五台大顶拜谒,请求情愿伺奉大士香火。

  伺奉香火的事情很辛苦,每天当别的出家人还在酣睡的时候,就要在丑时早早起床洗漱,恭恭敬敬跪下叩首敬香,然后随同僧人早课;晚课结束的时候,当僧人各自就寝,可自己还得恭恭敬敬叩首敬香。说穿了,伺奉香火是用来考验僧人虔诚、磨练心性的事情,并非什么好差事,安排谁都是情非得已才不得不干的。印光主动请求给大士伺奉香火,住持欣然答应了他。

  住持和尚管理百十号僧人,对每一项事务都细心考察。他很快就发现,这个新来的印光每天起得最早,伺奉香火之后,不等早课的晨钟撞响,便老早跪在佛堂里念经了;就寝的暮鼓响过,他才恋恋不舍回到僧房,待别人睡着了,而他还盘腿坐在床上无声无息地不知念叨什么经文,不由得暗暗称奇。一天晚餐后在休息的空档里,住持将他叫到一旁,询问他夜间默念的什么经文,印光老老实实地说:“后学参习了《净土十要》,时刻铭记在心,每日不忘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暗自背诵,检查是否有生疏遗漏的地方。”

  住持听了半信半疑,有意考验让他背诵两段听听。印光将经书交给住持,请他指示背诵何处。住持点了两段,见他背诵如同行云流水无障无碍,便颠倒了次序让他背诵,结果仍然一字不差,不得不点头赞赏:“一部《净土十要》洋洋十数万言,全都装在你肚子里了,实属难能可贵!”

  印光谦虚地说:“后学囫囵吞枣,其实不过一知半解。如能让我得以拜读禅院珍藏经书,自当感激不尽!”

  住持沉吟片刻,答应了他的请求。

  从此,印光早晚虔诚伺奉大士香火,其余时间全用于一心钻研《阿弥陀经》。住持看到禅院人来人往的干扰颇多,破例准许他在按时伺奉香火之外,可以自己拿着经书寻找偏僻清静的所在专心研读。刘村西寺是南五台下院,其实没有寺院,最初名“湘子洞”,后来性天老人远道而来,原本想找一个大山洞寄居修行,发现南五台没有一个大洞可以住人,于是干脆将“湘子洞”改名为“无门洞”。光绪初年,发忍来到这里卜地而居,便将山洞修建成了寺院的模样。这个洞子在南五台后面,上下都是悬崖,接近山上圣泉,尤其难得的是冬暖夏凉,别说是游人,连远近樵夫都不愿意攀藤附葛上去。印光得知了反而喜出望外,当即不畏艰险,攀登上去,看到里面居然没有人居住,觉得确实是与世隔绝的最好道场,从此每日便利用闲暇坐在洞里虔心研读,每日都要待到光线昏暗了才出洞回去。

  一天上午,印光正打算出去,忽然听到几个游客在争执。一个说:“这里是观音大士的最早道场,这里的大士是最灵验,待我来上两炷香,求大士保佑全家平安。”

  另一个却反唇相讥:“你好糊涂!谁都知道天下四大名寺,地藏菩萨在九华,普贤菩萨在峨嵋,文殊菩萨在五台,观音大士的留云落脚之处在南海普陀山,这里的禅院只不过是冒名顶替哄骗村夫愚妇罢了,亏你还说什么最早最灵验!”

  先头那游客被说得如梦初醒,转身走出大殿扬长而去。印光蓦地想到曾几次听到这种说法,心里很是疑惑,便转身回去请教住持。住持听了喟然长叹说:“印光师,你听到的说法已流传好些年了,早就是我的一块心病啦!先师曾说,我们南五台禅院历经千年之久,然而不少人都说南海普陀山才是观音大士留云之所,诋毁禅院鱼目混珠,无奈我们自己偏偏拿不出证据来,实在无从辩驳。我忝为住持,明知长此以往禅院声誉必将极大受损,却孤陋寡闻无计可施,其他僧众更是懵懂无知,深感惭愧哪!你饱读经书,或许能从典籍中找到线索光大禅院声誉。若如此,当是功德无量,老衲对你寄予厚望哪!”

  印光诚惶诚恐地说:“儒家圣人孔夫子说过:‘有事弟子服其劳’。弟子虽然学识浅薄,事关禅院兴衰大事,必当探幽索微,尽力解答疑难,不负住持栽培期盼。”

  他记在心里,四处向年高德彰的老人了解禅院的渊源。一个鹤发童颜的居士对他说:“欲知历朝历代典故,只能寻找古代碑铭。记得先祖曾说他见到过一块还是元世祖时代的碑刻,记载着南五台的大士禅院的缘起沿革,只是后来禅院毁于兵火,禅院僧人逃难离开,那块碑刻也就不知去向了。如果能找到那块碑刻,就能真相大白于天下啦!”

  印光闻讯大喜,存心四处留意碑刻,可惜都不是那块缘起沿革的碑刻。转眼几个月过去,恰巧秋冬干旱百日无雨,方圆几十里的溪流全都干涸,那天他过桥到刘村西寺去,只见那条四季水量旺盛的小河只剩涓涓细流,一群村妇村姑下到小河在洗衣,一个个手拿捣衣杵,就着水边的平整石头捣得水花四溅砰砰作响,还不时爆出清脆的笑闹之声。印光恪守僧规,慌忙低着头目不斜视匆匆而行。谁知他越是这样,那些洗衣的村姑村妇越要跟他取笑开心,大声对他说:“小师父,你快过来看看,这块石头上写的什么经文?”

  “阿弥陀佛!”印光不敢仰视,赶忙合掌躬身施礼,两只脚却迈得更快了,锐声说,“女居士取笑了,经文都写在经书上,石头上何能有经文?”

  一个中年妇女跳上去堵住他,手里的捣衣杵指指划划,说她看到一块石头上真的刻着字,如果不去看看就不准他通过。河边冷风飕飕,印光的脑门上急出了热汗,知道这些女居士是不能得罪的,只得低着头跟她走过去。不看则已,这一看,霎时两眼瞪圆了良久不晓得转动——原来,村妇说的石头是一块宽大厚实的石碑,上面长满绿油油的青苔,青苔上面还爬着细小的钉螺,一望而知石碑浸没在河里年代久远,蓦地想起老居士说过的古代碑铭,顿时满面笑容重新合掌躬身施礼:“阿弥陀佛!深谢女居士指点!”

  印光蹲下,他的身子躬得很低,以至于长长的僧服下摆垂进水里湿了大半截,那些洗衣的村姑村见了妇笑得前俯后仰,爆出一片响亮的哄笑:“这和尚疯魔了,见了一块石头就行大礼!哈哈哈!”

  印光也顾不得她们笑闹,在岸边捡了一块砖,将上面蒙满的水垢绿苔磨洗干净,然后双手搓擦清洗几遍,两眼睁得圆溜溜的细细辨认,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去大声宣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南海观世音菩萨显灵,我终于找到啦!”

  那些洗衣的村姑村妇一个个莫名惊诧,不知他为什么突然疯疯癫癫嚷起观音菩萨显灵的话来,结结实实被他吓了一大跳。正想上前问个明白,谁知他突然又跳起来,一身水淋淋地朝着五台大顶飞奔而去。那中年村妇女不解地说:“这和尚确实疯癫!明明是一块石头,他又是下跪,又是嚷嚷观音菩萨显灵的,这下子又跑到山上去,真是个疯和尚!”

  住持看到印光半身湿淋淋的跑得气喘吁吁,忙问他怎么了。印光连忙说:“回禀住持和尚,后学今日下山,得洗衣村妇指点,在干涸的河床里发现一块长满水垢绿苔的石碑。磨洗干净,一看竟是至元七年铭刻的南五台缘起碑铭,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最初建寺的时间在隋朝仁寿年间,隋文帝曾御书牌额名曰‘观音台寺’,赐田方百里。唐代大历六年,改名‘南五台圣量寺’,五代时毁于兵火。宋代太平兴国三年出现祥瑞,敕奉‘五台山圆光寺’。弟子查过,普陀山建寺记载远在唐朝,如此说来,我南五台禅院建寺确实要比普陀山还早呢!”

  住持听了大喜,立即吩咐撞钟召集所有僧众,向他们宣布:“印光师几经周折,终于发现我禅院建寺缘起的重要碑铭,这是振兴禅院的重大契机。所有僧众备好法器,随同下山迎请至元重修碑铭!”

  那些洗衣女人叽叽喳喳,有说这和尚疯癫的,也有的说上面就是观音禅院,或许观音菩萨真个显灵,才让这和尚欢喜得疯癫的了。叽喳了半天不知就里,洗好了衣服正要回去,忽然听得上面敲锣打鼓,大家不约而同回头一望,竟然由刚才那和尚领头,走下来百十个出家人,他们径直走到那块平平整整的石头前面,弄得她们目瞪口呆的。半晌之后,只见那老和尚也疯癫了似地跪下去,惊喜间似是带出哭腔高声宣称:“顶礼三拜,恭迎圣迹碑铭!”

  这一声号令,百十个出家人齐刷刷跪下去,一阵叩拜之后,那些出家人拿出带来的绳索杠子,七手八脚将石碑抬起来,紧接着又是锣鼓喧天,一步步将石碑抬上山去。

  还是那个中年妇女胆大叫住了印光:“师父,你们把这块石头抬上去干什么?”

  印光感激她的指点,连忙合掌,说这是南五台禅院建寺缘起的碑铭,说罢转身,便随同上山而去。

  找到了碑铭,这是南五台禅院的重大事件,住持即刻派人报告长安府,并知会方圆寺院,作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场,还修建了一处亭子给碑铭遮蔽风雨。一时之间,前来南五台瞻仰朝拜的香客游人川流不息,每逢初一与十五,大士殿堂里烟雾缭绕好似连接着天上云霞,被誉为“五台烟霞”之奇观。住持着实感激印光的发现,当众宣布要给印光赏赐,印光连忙推辞说:“这都是大士显灵,弟子不过是机缘巧合,实在不敢居功邀赏!弟子别无他求,如蒙恩准拜读藏经楼经书,便感激不尽!”

  他的要求竟然如此之低,禅院僧众一个个钦佩不已:“这个印光,心里只有佛经!这份虔诚专注,我等万万不及!”

  从此,印光每日浸淫于藏经楼经书,禅院僧人遇到什么疑难,都向他虚心请教。有一天,寺里的比丘明悟找他,抠着光秃秃的脑门迟疑半晌不开口,印光忙问他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明悟眼圈发红哽咽着说,自己俗家姐夫姐姐不幸相继去世,留下一个八岁的小外甥无人管教,不得已送到禅院来,承蒙住持慈悲收留,让暂且当一个驱乌沙弥,专门看管禅院周围的苹果柿子什么的别让鸟雀糟蹋了,以便待到成熟了分给僧人食用,同时也能给有功德的香客品尝。无奈那个小外甥从小娇生惯养十分顽皮,不但没能看管鸟雀,反而经常爬上树去随意摘取,尽管巡院僧值师几经训斥,明悟也早晚告诫,无奈就是油盐不进屡教不改,不是今天溜进厨房偷馒头,就是明天拿着佛堂的木鱼乱敲扰乱课读。禅院僧众谁都对他无可奈何,无奈之下僧值师只好禀报住持要将小家伙驱逐回家,住持正在踌躇未决……说到这,明悟抽泣起来:“印光师,他如果真被驱逐回去,家里没人管教,必定成为无法无天的地痞,说不定还会干出违法乱纪的勾当,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姐夫姐姐呢?我自恨无能,想来禅院里只有你学识渊博,而且为人严肃,恳请你帮我严加管教,不知印光师肯不肯答应?”

  印光知道明悟是个老实懦弱的出家人,也见过他那顽皮的小沙弥外甥,整天就像猴子似的,除了睡觉,没有过安生的时刻,不过人倒是很机灵的。明悟懦弱无能管教,如果真的驱逐回家,那孩子注定一辈子毁了。沉吟片刻,只得答应下来,声言说:“要我管教不难,可我得事先说清楚,必须任凭我怎样调教,你都不能出面护短。你若心疼护短,就别怪我不肯教他,你若不舍,我就决计撒手不管,任凭他自生自灭!”

  明悟连忙答应决不护短,随后赶忙将他那个小沙弥外甥带过来。

  那小沙弥一进屋,两眼骨碌碌乱转,看见印光搁在床头的经书念珠,一下蹦过去伸手就要抓起来玩耍。印光顺手拿过自己留着的馒头给他,然后和颜悦色地说:“那是师父的经书念珠,你不能随便摸。待吃了这馒头,我再给你说道说道。”

  小沙弥狼吞虎咽吃了馒头,又伸手要抓取念珠,可印光眼疾手快,闪电般挡住他的手,说:“我刚才说过不能随便摸,你怎么吃了馒头就忘记了?照你这样,怪不得僧值师要将你送回去!我且问你,回到家里,爹娘还有馒头给你吃吗?”

  小沙弥一听到爹娘,禁不住抽抽噎噎哭泣起来,说爹娘死了,只有寄居在叔伯家,叔伯家人多时常饿肚子。村里人全都穷得发慌,讨饭都没谁家施舍得出。印光听他说完这才悲天悯人地说:你知道就好!你舅舅可怜你孤苦伶仃,不忍心让你饿死,才恳求住持和尚收留。住持和尚慈悲给你活路,让你看管鸟雀,怎么就只顾顽皮捣乱呢?再继续下去,禅院不会收留你,观音大士也会打发你到外面尘世遭受沿家乞讨恶狗追咬、饥寒交迫的种种痛苦磨炼!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就是规规矩矩看管鸟雀不许捣乱!如果违背一次,就重责戒尺十板,再犯一次,加责十板,直到彻底改过自新为止,你好好记住吧!

  那小沙弥看来早已经受过沿家乞讨恶狗追咬的苦楚,当即吓得抹着眼泪答应再不捣乱。印光点点头,让他出去看管鸟雀,再三警告说:“如若违背,绝不轻饶!”

  第二天中午,却见僧值师一手扭着小沙弥,气喘吁吁跑来告诉印光,说这顽劣居然爬进僧房,搞得僧房里面一塌糊涂,实在不可救药,干脆趁早逐出禅院,你就别再自讨苦吃啦!

  印光连忙向僧值师合掌赔罪:“请僧值师息怒!印光答应调教他,‘教不严,师之惰’,这都是印光管教不严的过错,请再让我教训于他!”

  僧值师对他敬重只得给他面子,长吁短叹走了。印光这时转过身来,声色俱厉喝令小沙弥跪下去,再拿起一块竹板来,厉声说:“昨天我对你说得明明白白,违背一次,就重责十板,没想到你今天就违犯规矩,可别怪我动用戒尺了!我还要给你加两条规矩:只能老老实实接受惩罚,如果闪避一下,就得加罚一板;倘若哭出声来,必当打到不敢出声为止!”

  这件事惊动了住持和尚,也惊动了小沙弥的舅舅比丘明悟。他们远远地看着,倒要看看印光怎样能让顽石点头。只见印光的戒尺虚晃一下,那小沙弥早已闪身避开了。印光高声说:“这是第一次,我还不加罚。如果再敢闪避,或者哭出声来,必定重责不饶!”

  欲知后事如何,自有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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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0 00:28:04 | 只看该作者
印光法师  第六章 红螺参礼

  话说那沙弥以为印光只是吓唬他而已,没想到只听得噼噼啪啪一连十响,每一响都打得结结实实,毫无半点装腔作势借以吓唬的成分。那小沙弥这才领教了师父的厉害,咬紧牙关忍受着不敢吱声,直到惩罚完了,印光心疼地说:“师父责罚,是恨铁不成钢,是为了让你改过自新。你若心生怨恨,我愿意随时加倍偿还今天的十板,从此各奔东西。你说,你是愿意接受责罚,还是让我偿还二十板?”

  那小沙弥还真倔强,抹着眼泪抽泣着:“呜呜……是我自己……顽皮,愿意接受……师父责罚,不愿……赶出禅院……当叫化子!呜呜呜……”

  印光听了,眼里也跑出泪水来,哽咽着说:“师父打在你身上,其实疼在师父心里。只要你听从禅院师父教诲,师父往后绝不责罚,还要叫你识字读书,你愿意吗?”

  “我愿意!请师父教我!”小沙弥赶紧趴在地上求忏悔。

  印光将他搀起来,替他抹去泪水,让他跟着自己一床睡觉。小沙弥毕意见年纪尚幼,连蹦带跳跟着印光去了寮房。明悟激动地热泪盈眶,喃喃地说:“这个小猴子,乖乖地戴上了印光师的紧箍咒,我就放心啦!”住持和尚也赞不绝口:“看来印光师,果然能让顽石点头!”如此半年过去,小沙弥跟印光形影不离识字念经,别人对他亦不用大声说话,就乖乖听从吩咐。

  弹指之间,又到了光绪十二年(公元1886年)的初秋八月。

  在这一年三月里,印光远赴山西五台山朝拜,住了十多天,听说清凉寺出现文殊菩萨圣迹,远近香客信徒前来顶礼膜拜的络绎不绝。他觉得十分惊奇,既然自己身在五台山,何不瞻仰一番?于是斋戒沐浴,听从寺院知客师指引,恭恭敬敬在佛堂叩首,恳求文殊菩萨显示圣迹点化一二。

  一阵悠扬的钟罄声中,知客师指着佛像前摇曳的烛光,惊喜地大声宣称:“虔诚信徒快看!文殊菩萨显灵了!看看菩萨座下的狮子,看看菩萨头顶的五色祥云!”

  在这惊呼声里,所有香客慌忙膜拜。印光在顶礼的当口悄眼窥探,只见眼前烛光摇曳如梦似幻,隐约呈现祥云模样……睁大眼睛再细看时,却仍旧是摇曳的烛光……他在内心暗暗惭愧自己到底还是肉眼凡胎,无缘得见菩萨圣迹。

  悠扬的钟罄夹杂着寺里僧人的祈祷,知客师吩咐香客礼拜起身,笑吟吟地问他们看到菩萨显灵没有。那些香客唯恐别人认为自己不够虔诚,争先恐后地说看到了,而且还看到菩萨对着自己微笑呢!说罢,争相献上功德欢喜离去。那知客师知道印光是南五台前来朝拜的,笑嘻嘻地说:“你那南五台跟我清凉寺一脉相承,想来法师应该看得更清楚!?”

  印光明白这是知客师想要自己现身说法,以此提高清凉寺的声望,不慌不忙地合掌声言:“南五台弟子印光,时刻心中有佛,便时刻眼前有佛!”

  那知客师一时没能明白他的深意,顿时大喜过望,走到外面向进来的香客大肆宣称道:“从陕西南五台来的师父道行高深,清清楚楚看见菩萨骑着狮子降临清凉寺,说明越是虔诚的人便越能看得清楚!”那些香客听后一个个欢呼雀跃,争相顶礼。印光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喟叹,悄然离开了清凉寺……

  在这半年里,他一直在苦苦思索着:五台山知客师声称文殊菩萨显灵,那些香客也异口同声说看到圣迹,为何自己如此虔诚的出家人,反而看不到菩萨圣迹呢?一日在读经书时看到“境由心生”这句话,顿时豁然开朗:原来世上的种种圣迹,包括史书上记载的各种祥瑞,都是因为当事人心生痴迷出现的幻象幻觉;至于他人异口同声,正所谓“一犬吠影而百犬吠声”罢了。时下国家内外交困,灾祸连年人心不古,一些寺院境况困窘,声称圣迹也就不言而喻了!无奈天下僧人是一家,只能自己心里明白,个中奥秘却是可说不可说的。于是,他打消了留在五台山修行的念头。

  中秋的上午,知客师前来通知,说住持和尚请他到客堂去,陪同接待北方云游南五台的法善禅师,交流见闻和研习经典的心得。彼此施礼相见之后,法善禅师痛感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之后,大清国势日渐衰微,老百姓生计日渐艰难,许多寺院也因此随之衰微。沿途之中,看到不少出家人无心钻研佛经,却热衷于给富户打醮放焰口,替贫穷人家做法事消灾谋求生计,实在是佛门悲哀!

  印光深有同感,不由自主想起五台山宣扬文殊菩萨圣迹的事情,对他们的作为也就不以为怪了。住持和尚再三对法善禅师称赞印光,说他虔心佛经多处参学,对佛教东传以来寺院沿革变迁也颇有研究,南五台大士禅院碑铭就是多亏印光发现才得以提高禅院声誉的。法善禅师正在痛惜不少出家人无心钻研佛经,却见他如此年纪轻轻,居然能抛弃功名献身佛法而且学有所成,不由得肃然起敬:“阿弥陀佛!印光师儒学根基深厚,毅然献身佛门,实是佛门之幸!敢问印光师,研修何派经典?”

  印光连忙躬身施礼:“禅师谬赞了!佛法广大无边,弟子自认资质愚钝所知甚微,而且地处西北一隅,一直无缘得见佛法宝典,对中原大地和东南沿海的学派更是一无所知,实在深感惭愧!弟子在双溪寺挂单时,偶然得见《龙舒净土文》,深为敬服。后来竹溪受戒的时候,弟子眼疾发作,日夜虔心念佛诵读净土文,承蒙佛祖保佑,眼疾居然不药而愈。弟子于是感激,专修净土一门,可惜至今仍然所知有限,求禅师指点出路。”

  法善禅师对他的修行功底和谦虚很是欣赏,说这样的年轻出家人,如今实在堪称凤毛麟角!听他专修净土法门,便慨然说道:“当今佛门,禅、净两家各有千秋。至于净土宗,天下缁素一致公认‘南有普陀,北有红螺’。二者当中,还数北京红螺山资福寺为中华第一净土道场。印光师既然有志于净土宗,何不前往红螺山精协修行呢?”

  真是一语提醒梦中人,印光听了喜出望外,当即向法善禅师请教。法善禅师告诉他,红螺山的规矩是夏参冬学,眼下正是仲秋,天下有志于净土的僧人都纷纷赶赴红螺山参学,正是时机呢。印光连忙磕头致谢:“后学深谢禅师指点,就此前往红螺山拜师参学!”

  第二天,印光就收拾行装告别住持和尚,前往北京红螺山参学。住持和尚恋恋不舍,交给他十两银票作盘缠。印光再三推辞,住持和尚诚恳地说:“你发现了至元缘起碑铭,禅院香火鼎盛,功德随之增加,理应给你奖赏才是。再说了,北京乃是米珠薪贵之地,身边没有钱有很多不便,就不要固执了。”

  印光推辞不得,只好勉强收下。那小沙弥得知师父要走了,哭着说:“师父,你别走好吗?你走了,谁教我识字念经呀?”

  印光抚着小沙弥的脑袋,亲切地说:“别难过,师父也是去。我走了,只要你好好听从教诲,这里的师父们都会教你的。待师父参学回来,再教你读经好吧?”

  印光离开南五台,东渡黄河直取山西,穿过河南横贯河北,马不停蹄赶赴北京。一路之上,手托钵盂向好善乐施的人家化点素食度日,晚上便投靠寺院挂单住宿,说不尽的风霜雨雪,也说不尽跋山涉水的诸多艰辛,有时为了赶路错过村舍,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他牢记住持和尚的教诲,北京乃是米珠薪贵之地,哪怕挨饿受冻,那十两银票也舍不得拿出来动用分毫。这样终于在十月十四那一天,风尘仆仆来到向往已久却全然陌生的红螺山,心里不免思绪万千。

  红螺山,座落在京城北面大约一百多里的怀柔县境内,属于燕山余脉。印光记得天下名寺缘起经典上记载过,西晋年间,佛图澄从西域远道来到中原寻找上佳的风水宝地,辗转数十年不得结果。有一日,他跟随后赵国主石勒出征,来到燕山脚下登高眺望,看到一座坐北朝南的大山,两峰比肩耸立接引群山延伸,仿佛大鹏展翅挡住凛冽北风,正符合风水学上“藏风聚气”之穴,顿时心中大喜。他再睁大双眼仔细观察,发现西峰下侧的胸部处,有一个似峰非峰的馒头形山冈,长得浑圆、丰满、大而不显,由冈下分出五条岭脉,那五条岭脉微微弯曲延伸到山麓,居然酷似自然垂直的五只手指,奇妙难得的是,五个手指全都舒展饱满,而且看上去手指的关节一一毕现。佛图澄看得分明,当即下马五体投地叩拜。石勒莫名惊诧,连忙问他这是为什么。佛图澄激动地说:“回禀皇上,我辗转万里历时数十年苦苦寻觅,今天终于找到了能够朝供佛祖的风水宝地!”然后解释说,当年佛祖释迦牟尼成道之时,曾施展过“触地印”,这五条岭脉,正是自己苦苦寻觅的“触地印”印相。石勒听了大喜,就在这里建立寺院,名曰“大明寺”。后来唐太宗李世民下旨安置从东北迁徙的黑水靺鞨到这里,才有了“怀柔”的郡县名称。往后尽管朝廷更迭江山易主,但历代帝王都对红螺山的寺院礼敬有加,明代英宗皇帝曾经御笔亲书“护国资福禅寺”,资福寺的名字就一直叫到如今。大清嘉庆年间,净土宗第十二代祖师际醒大师就在这里传道,开创了天下专修净土的道场。今天,自己终于来到这个中华净土宗的道场,怎能不激动万分呢?

  际醒大师建立了净土道场以后,还深谋远虑,利用达官贵人捐赠的大量功德款置办数千亩僧田,廉价租给附近贫苦农民耕作,每逢饥荒年成便广施米粥救济灾民,对贫病无钱医治的穷人施舍药物,那些受过恩惠的人自然而然成了虔诚信徒,故此道场得以跟南海普陀山并驾齐驱名闻天下。对于五湖四海前来参学研修净土的僧人,资福寺更是热情接纳。知客师得知印光来自陕西南五台,而且对他发现至元年间缘起碑铭,重振南五台盛誉的事迹也有耳闻,更是欢喜异常,亲自将他领进上客堂安歇。

  印光诚恳地说:“后学印光,深谢知客师厚爱,上客堂是绝不敢领受的,请知客师安排别的高僧居住。我专程而来,为的是研修我净土经典,恳请一视同仁安排差事,后学方才心安。”

  知客师心里暗自赞叹:这陕西来的比丘很谦虚懂规矩,他日必不寻常!便遵循际醒大师亲自制订的规矩:“所有远来参学僧人,皆需一视同仁安排差事”,让他暂且担任“香灯”职务。

  “香灯”的职务,比起在南五台伺奉大士香火同样简单,只需早晚起来将佛堂的油灯添上香油便是了。资福寺广有田产物资丰饶,佛堂的灯盏都是海碗大小,加上前来进香的达官贵人不少,出手就是成百上千的功德款,库房的香油贮满了十几个大缸子,那聪明机灵的“香灯”往往一天一次就完事。印光可不这样,仍旧每天清早起床添一次香油,傍晚时分再添一次,其余时间就专心研修净土经书。背地里,有的出家人说这个陕西来的比丘真是榆木疙瘩,红螺山风光秀丽,前面的红螺湖水平如镜,是寺內僧人晚饭后赏玩的好去处,更有伶俐的小和尚给香客带路还能得到几个铜板的结缘,可他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从来不屑于这些,硬要这么自讨苦吃!……印光听了,恍若聋子一般充耳不闻,照样按时添加香油。

  一年后的一天中午,印光出去买了一罐香油回来,恰好迎面碰上方丈大和尚,连忙躬身施礼问讯。方丈大和尚见了几分诧异,便问他说:“印光师,莫非库房的香油不够?就算不够了,也该是库房的职责,用不着你去购买呀?”

  印光忙说:“大和尚误会了。弟子习惯晚上研修经书,这是弟子点灯读经用的。”

  方丈大和尚点头赞赏,随口说:“我寺规矩,但凡僧人晚上研读净土经文,都可领取香油点灯照明。出家人清苦,一日三餐之外,补贴甚少,你就不必自己购买了!”

  印光感谢方丈大和尚关爱,斟酌着回答说:“当年杨歧方会禅师担任监院的时候,喜欢夜读经书,就不肯动用公家灯油,都是自己掏钱买油读经,才留下‘杨歧灯盏明千古’的佳话。后学不敢妄追先贤,其实心里仰慕至极。后学眼力不大好,用油也比别人多,不敢动用公家灯油的。”

  方丈大和尚听了感叹不已,便在早餐的时候,对印光廉洁自律的行为提出表彰。那些来自五湖四海参学的出家人听了,背地里有人说他哗众取宠,但更多的人对他心生敬重,认定他学识渊博待人诚恳,难得的就是廉洁自律,一致推举他担任“寮元”。

  其实,“寮元”就是专门负责接待四方云游参学僧人,同时还要管理库房以及日常用品的职务——身兼接待和寺院财物管理权力,属于寺院八大执事之一,也是缁素敬重的职位。

  可是,印光干了一年就提出辞职,情愿担任“藏主”。“藏主”算什么呢?说穿了,就是寺院的图书管理员,负责寺院图书管理和借阅登记。在很多人乃至香客眼里,这是个完完全全的清水衙门,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印光放着好好的“寮元”辞职不干,偏偏看上了无权无势的“藏主”,这让寺院所有僧众感到意外。方丈大和尚见他执意辞职,也就他的要求。

  职务交接之后,知客师还是对此很不解,悄悄跟方丈大和尚说:“别人想当寮元还当不了,印光师却执意不干,不知他有何心思?”

  方丈大和尚沉吟半晌,叹息说:“说句不怕你见怪的话,这叫‘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从他自购灯油夜间读经那件事,老衲就看出他心胸远大,非寻常僧人所能及。他此次辞去寮元而选择藏主,必是为了专心钻研佛经典籍,故此我有心成全。老衲曾经去过他的僧房,见到他在墙壁上挂着‘继庐行者’的条幅,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他仰慕晋代慧远祖师在庐山东林寺开创莲宗的盛举,立誓继承慧远祖师在庐山的事业,情愿走遍天涯海角精修净土,故名‘继庐行者’。依老衲愚见,若假以时日,此人必定满腹经论前程无量。”

  半年之后,方丈大和尚前去藏经阁察看,果然发现印光桌子上摆了《愣严经》、《华严经》好多本佛家经典,且正对一本《弥陀要解》一句一句默读,偶尔还在一本簿子书写什么,便笑着说:“印光师好用功!寺里经书好多人读都还没有读过,莫非你另外还要写什么?

  印光连忙放下笔招呼方丈大和尚坐下,诚恳地说:“后学岂敢!这《弥陀要解》是我净土重要经典,然而文理过于深奥,寻常僧人尚且难以懂得,何况那些识字不多的俗家善男信女?于是我搜集经典,逐条抄写出来,再一一进行浅显解释,便于初学之士易于入门而已。”

  方丈大和尚听了很是钦佩,说多年来寺院僧人总是照本宣科囫囵吞枣,谁都没想过还要让识字不多的俗家人能够懂得,此举真是功德无量!

  两人正在谈论,忽然走来一个中年出家人,自称是一家名寺上座,多年来深通佛家经典久参禅宗,傲然昂首说:“我经多年精研,认定禅宗才是中华佛家正宗,听说红螺山资福寺乃是天下第一净土道场,特意前来讨教讨教。”

  印光见来人神态倨傲,口称“讨教”,显然有备而来,目的是蓄意贬低净土抬高禅宗,尽管自己不愿卷入门户之争,可如果不能辩倒他,自己遭受羞辱事小,净土一门必将名声扫地,于是不慌不忙递上精心抄注的《弥陀要解》请他指教。

  那禅宗上座随手将《弥陀要解》放在一边,冷冷一笑说:“这部《弥陀要解》我早就看过,里面说什么‘《华严》奥藏,《法华》秘髓,一切诸佛之心要,菩萨万行之司南,皆不出与此’,简直是抑制别的教派,专门抬高净土,贻误天下众生。想不到藕益大师枉为高僧,居然写出这样的要解来,给了愚夫愚妇一道护身符!长此以往,天下缁素必误入净土歧途,实在是断灭佛种,罪过滔天!你如果真的想要报答佛祖恩典,就应该将这样的书毁灭净尽,何必抄注出来,反而助长它流通呢!”

  印光见他越说越激愤,似乎这本《弥陀要解》是他不共戴天之仇人,心里暗暗惊奇,待他心气平静下来,才慢慢地说:“法师认为藕益大师罪过滔天,其实还没有找到罪过的根源。其实根源不在藕益大师,而在于释迦牟尼、弥陀菩萨,在于《华严》、《法华》各家经典。你如果能宣布他们的罪过,也许你的言论会被世人遵守奉行,否则,就是山野愚夫自称皇帝,自制法律背叛朝廷律法,顷刻间便会招致灭门诛族的滔天大祸!你这种说法,实实在在就是谤佛、谤法、谤僧,应当打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三世诸佛所说的‘可怜悯者’,正就是你这样的人!”

  那禅宗上座大惊失色,好半天才说:“阿弥陀佛,你既然虔心礼佛,怎么反而说罪过在于释迦牟尼,在于弥陀?我也知道,你这是正话反说,想要自命佛经卫道士而已。也罢,只要你说的道理能够胜过我,自然心悦诚服!”

  那禅宗上座反复辩驳,无奈印光说的无一不是佛家经典,还能确凿指出禅宗引用的谬误,肯定那是佛教界公认的各代灭佛期间蓄意编造的伪经,直至他哑口无言。方丈大和尚只知印光平日里埋头钻研佛家经典,似乎不善言辞,没想到他一开头就言辞犀利占了上风,接着,只听得印光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从佛教自东汉传到中国之始,说到玄奘法师不远万里从天竺取回三藏经典,再说到晋代佛教花开三枝,分为禅、净、密三个门派之沿革变迁,其实是万法同归一途。末了又补充说:密宗讲究密修,寻常百姓难以修炼;禅宗讲究顿悟,资质不高的僧人尚且难以顿悟;唯有净土一门,提倡“三根普被,利钝全收”,能成为愚夫愚妇的护身符并非坏事,恰好证明了净土最能适合一切虔心向佛的天下缁素信奉修行,最能符合佛祖“众生皆可成佛”的宗旨,实在不愧“超脱苦海的玄门,众生成佛的捷径”!——一番侃侃而谈之后,尖锐地指出道:“你身为禅宗上座,就应该懂得《华严经》乃是诸经之王,为什么天天修习佛经,居然说出毁谤佛典的话来?正就是儒家所说的‘习而不察,日用不知’的谬人。我一心离开苦海求生净土,你却身陷苦海毁谤《华严》,道不同不相与谋,你去吧!”

  那禅宗上座满面羞愧,不得不垂头丧气离开。临走的时候,恭恭敬敬对着印光稽首:“上座学识渊博,在下茅塞顿开,才知天外有天。山僧回去之后,倒要好好钻研一番净土经典,若他日有缘,还当再来请教!”

  印光见他态度转变,也不忍让他过于难堪,连忙向他施礼,称赞他佛学渊博,实在让自己增长了不少知识,只是不该过于偏执,然后诚挚地说:以师父的渊博,倘若能破除门户之见,必定能光大佛门,恳请师父三思!那禅宗上座踌躇良久,带着印光赠送的《弥陀要解》告辞而去。

  方丈大和尚看在眼里,感慨地对印光说:“当年林文襄公则徐曾说:‘壁高百仞,无欲则刚;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用在你印光身上,再恰当不过了!你年纪轻轻,竟能将佛家经典融会贯通到如此精深的程度,如此折服禅宗上座,提高我净土宗声誉,着实可敬!”

  寺里僧众得知印光舌战禅宗大师大获全胜,纷纷要求方丈大和尚让他给大家讲解经书疑难。印光连忙说自知学识浅薄,只求深研佛法,坚决推辞。

  知客师悄悄建议提升印光职务,让他长久留在资福寺以壮声威。方丈大和尚沉思说:“此人不远千里而来红螺山,为的是虔心钻研净土佛经,并非区区职务所能打动。如今已经三年过去,若老衲所料不差,待他阅读了寺院经书,还会远走高飞,转向别的寺院访求经典的。聚散都是缘,只要他能光大净土,也是我资福寺的荣幸!”

  资福寺方丈大和尚的预言分毫不差,光绪13(公元1887)年春天,印光再次朝拜五台山之后,就转向了北京龙泉寺,当了专门伺候僧人茶水饭食的“行堂”僧。十月初冬,漫天风雪呼啸,乡村农民都窝在房子里熬冬,印光居然又辞别了龙泉寺,手托钵盂走向东三省。

  龙泉寺里和尚虽然跟他接触时间不长,交情也不深,还是再三挽留:“印光师,虽然我们佛门有个冬参夏学的规矩,但还得根据天时地利行事。眼下大雪纷飞,此去关外有千里之遥,你孤身一人没个照应,何必这么性急呢?还是过了冬季,待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再走。”

  印光感谢他们的关心,坚毅地说:“佛门规矩,印光不敢违背。如果等到春暖花开,定准错过时机。天下善男信女甚多,风雪虽大,我沿途化缘投宿,用不着一月就到了。”说罢依依惜别,走向风雪之中。

  却说印光到东三省各寺院参学直至第二年的初冬,方才回到北京,这回入住圆广寺。圆广寺在北京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寺院,寺里僧人对他很热情。有一天,一个出家人随同印光到西直门散步,忽然有一个少年走过来向他们乞讨:“师父,给两个钱买馒头吧!”

  印光见他大约十五六岁了,衣不遮体面黄肌瘦的在寒风中颤抖,觉得很是可怜。这些年来,他横跨数省行程万里沿途化缘,见过很多流离失所讨饭的乞丐,常常为自己无力施舍而感到深深惭愧。这一天恰好身上带着钱,便停住脚步,对这个乞丐说:“好吧!我是出家人,信奉佛祖普渡众生,你念一句阿弥陀佛,我就给你一个钱,让你跟我佛结缘!”

  那少年乞丐抬头看着印光,咬着嘴唇不肯念佛。印光以为他嫌少,就说念十句便给十个钱,谁知那少年乞丐还是不肯念。印光忽然省悟:这少年准是以为自己开玩笑才不愿受骗上当不肯念,于是打开钱袋,叮当叮当全部倒出来,约莫有四百多个铜钱,然后和颜悦色地说:“你看好了,只要你念一句,我就给你一个钱。你尽管念,直到我的钱给完为止。”

  那些过路的人觉得好奇,待等明白了怎么回事,皆极力怂恿少年乞丐:“小乞丐,这是天上掉馅饼,别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你就放心大胆念下去,把这和尚的钱念到手!和尚都是信佛的诚信之人,我们给你作个见证,不怕你念了他不给钱!”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少年乞丐放声大哭,还是执意不肯念佛。看热闹的人顿时泄了气慢慢散去,惋惜地说:“这个傻乞丐,可惜了好机会!”

  印光看着少年乞丐长长一叹:“你缺乏善根,我也可惜啊!相见便是有缘,我也不能让你空手而去!”说罢给了他一个钱,嗟叹着走开了。

  一路上,印光不断长吁短叹。同行的圆广寺那个出家人知道,他还在为那个少年乞丐拒绝念佛的事情惋惜,便开玩笑说:“印光师,他不肯念佛得钱,足见他和佛祖无缘,反而让你保全了钱袋子里面的铜钱,这样各得其所岂不更好?”

  印光摇摇头说,这正是我深深忧虑的地方。当年佛祖释迦牟尼创立佛教,为的是启发天下众生善根,解脱滚滚红尘诸般苦难。我中土自从汉代佛学东进,历经千年发扬光大,已经取代佛教发源地印度,成为亚洲佛教中心,曾出现过“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的盛况。可惜鸦片战争以来,国势日渐衰弱,佛教也因此衰微,虔诚信佛的人渐渐减少,像那个少年乞丐,分明是饥寒交迫之人,我有心点化他信奉我佛,居然宁肯挨饿受冻而不肯念一声阿弥陀佛,可见其何等顽冥不灵!我辈佛门弟子,身负普渡众生的重任,目睹此情此景,岂能不忧心如焚?

  那圆广寺的出家人每天听惯了方丈大和尚要虔诚念佛谨遵佛门戒律之类的训导,从来也没有听过这样为着方外之人缺乏善根而忧心如焚的议论,不禁调侃他说:“印光师,我只听师父说过,那志在天下的儒家读书人,必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我们为的是摆脱红尘纷扰,谨遵佛门戒律多念经书罢了,你何苦还要自寻烦恼?”

  欲知印光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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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0 00:29:23 | 只看该作者
印光法师  第七章 南下普陀

  话说受到圆广寺出家人调侃,印光苦笑一声道:“取笑了!印光才疏学浅,岂敢妄追先贤?近来我时常想,我们远离红尘出家修行,其实还得时刻想着红尘,不然何以普渡众生?要不岂不是违背了佛祖的宗旨?唉,我印光只不过一介寻常出家人,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忘怀罢了!”

  自此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印光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个少年乞丐倔强的身影,常常在床上辗转反侧。时间一长,别的出家人都知道他的心思,取笑他走火入魔了。

  一天傍晚,方丈大和尚开导他道:“印光师,我明白你想什么,且不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话,可有一句话还是不能不说。古人曾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们再想普渡众生,可众生顽冥不灵,你我如何能够叫他顽石点头?说来说去,还是你我道行不深。什么时候我们学问修行精深了,何愁他们不憣然醒悟?何愁他们不虔诚皈依?”

  印光听了豁然开朗,想起幼年读过的《三字经》里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连忙向方丈大和尚躬身致谢:“后学愚钝,深谢指点迷津!其实儒经跟佛经是相通的。佛祖说过:众生皆有善根,众生皆可成佛。儒家亚圣孟子也说过:人的天性都是善良的,是各自所处环境不同才因此改变了原本善良的天性彼此距离遥远起来。我们要做的,就是启发他们的善良天性,才能实现佛祖的普渡众生!”

  方丈大和尚听了很是高兴,便跟他秉烛夜谈,共同探讨净土法门,对他注释《弥陀要解》的行动大加赞赏。方丈大和尚根据自己几十年的切身体会,也觉得佛家经典都是历代高僧大德翻译过来的,那些高僧学问高深用的都是文言文,现在寻常僧人都觉得深奥难懂,自然也就难以在民间流传开了。他记起先前看过一些经书,虽然不算正经经书,只是唐代寺院僧人劝导众生向佛、宣传因果报应的故事,称为“佛经变文”,但是能让老幼妇孺看得懂听得懂,因而深受欢迎而风行一时,故此推动了佛教的普及。可惜流传下来的很少,现在的僧人偏偏不屑于写那些通俗易懂的浅显东西,自然阻碍了佛教流传。如果当今能有精通佛典的热心僧人仿效,必定深受欢迎功德无量!

  印光听了深受启发,打算搜集历代流传的佛家因果故事,在适当的时候整理成书。方丈大和尚听了大喜,并建议道:“时逢末法,众苦交煎;五浊恶世,三毒炽盛。依老衲之见,你不妨在整理佛学的同时也给寺里僧人及信众说法。印光听了欣然接受,于是张榜出去广而告之。到了那天,来听的僧人及信众果然很多,印光坐在台上开示道——

  “各位道友、各位居士菩萨:受本寺方丈大和尚之嘱给各位讲经,我要讲的便是阿弥陀经。阿弥陀经是修学净宗的依据。我所讲的这部典籍来源于蕅益大师之弥陀要解与莲池大师之弥陀经疏钞。近一千年中净宗修学能有成就者即靠这两部注解,尤其弥陀要解,特具权威,即使阿弥陀佛降世为阿弥陀经作注解,亦不能超出其上。甚至于肯定这个注解就是阿弥陀佛的全意,一点也没有错误。

  “末法时期特别是现在这个时代,人类烦恼重,苦难多,如想在一生当中能得到真实利益,解决现前问题——佛门中所说的生死大事,在所有一切法门中,唯独净土法门可以承当。

  “古德说这个法门简单、容易、快速、稳当,具无比的殊胜。自古以来对于净土法门真能修持有成就者,只有两种人:第一种是善根深厚之人,根性很利,特别聪明,一听此中道理与事实即能深信不疑,竭诚接受;第二种是有福之人,——非世间五欲六尘之福。世间的荣华富贵全是假的,真正福报是听此经后,虽不懂道理却能深信,至诚遵行。最难的是中间分子,为数甚多。历代高僧大德善知识,苦口婆心讲解介绍,也是为了这些中间人。

  “佛说法四十九年,讲经三百余会,所说的法后人把它整理出来,传到中国,又经古德翻译整理分类,编成大丛书,名之为大藏经,其内容一言以蔽之,就是述说宇宙人生的真相。今天讲此要解,也是为研究宇宙人生之真相。

  “佛最初讲无量寿经,次讲观无量寿经,最后讲阿弥陀经。西方极乐世界是真有,阿弥陀佛也真有。怎样才能去呢?第一、要真相信。第二、要真发愿肯去。第三、专念阿弥陀佛。专念必须把妄想、分别、执著一齐灭掉。今生如不能生西方,来生一定更苦,因为我们从早到晚,思想不停。如所想的是利益众生之事少,而自私自利之事多,则来生定是苦多乐少,每况愈下。

  “悯念是慈悲义,如果没有慈悲心,佛对于教化众生的原动力就没有了。世间人一天到晚努力工作是名与利在背后推动。佛菩萨既不贪名,又不图利,只是怜悯一切迷惑的众生而随机施教。

  “六道轮回是自己造的,因迷惑而造业,造业必受报,善恶果报,丝毫不爽。如想超越六道,要不造业。不造业、很难;不迷惑、更难。何谓业,业是造作之果。事有善恶,业亦有善恶。业分三种:身、口、意。身体的造作,口中所发言语,意起念头,身口造作听命于意。要想超出轮回,须先断惑。三界六道之业因即见、思二惑,完全断掉才能出三界,这不是一生所能作到的。若想得人天福报比较容易,世间圣贤及各宗教家都可以令人作到,但超出轮回是世间人办不到的,所以佛才出现于世,使众生能遇缘得度。

  “人生在世是一场春梦,时时刻刻都在梦中。真正觉悟的人才肯放下,世间无有一法可得,身要可得,应无衰老病死。人之相处乃是缘,缘聚时莫喜,缘散时莫悲,乃正常现象……

  “我们是用生灭心,所以看一切法都有生有灭。人有生老病死,世界有成住坏空。诸佛菩萨用不生不灭心,看一切法不生不灭。学佛就是要功夫达到一心,大乘佛法的修学以此为中心。禅宗称为禅定,念佛法门称之为一心,一心就是禅定,也是实相、真如、本性。念佛念到一心不乱,与禅宗明心见性是一个境界。

  “无量寿经经题上有‘清净平等觉’五字,‘清净平等’是寂,‘觉’是照,由此生出大慈大悲。如何才能契入这个境界?从‘看破放下’下手。看破是智慧,放下是功夫。把分别、执著、忧虑、牵挂统统放下,在日常生活中随缘度日,得大自在,乃是真正的幸福。”

  ……

  印光的讲经说法,深入浅出,深受大家欢喜,自此印光在此一边阅藏一边讲经,转眼到了光绪十九年(公元1893年)初秋,这日圆广寺来了一个尊贵客人。这客人来自南海普陀山法雨寺,法名化闻,原是法雨寺著名经师,跟圆广寺方丈大和尚很有交情,便来到圆广寺挂单。方丈大和尚一见大喜,连忙亲自将他领进上房精舍安歇,询问他远道而来有何好事。

  化闻法师道:“老衲奉了寺院长老之命,前来红螺山拜请佛经宝典《大藏经》。我不喜欢排场,唯恐资福寺将我当贵客招待,情愿投靠老友,想不到老友也未能免俗!”

  方丈大和尚连忙赔笑说:“老衲原本方内俗人,你就入境随俗好啦!”说着,吩咐火头僧将斋席摆上来,热情款待化闻进餐。

  两人边吃边谈,化闻三句话不离本行,便对方丈大和尚说道:“《大藏经》乃是全国佛经宝典,资福寺视为镇寺之宝,总数多达五千多册,别说全部阅读得几年时间,就算一本一本检阅,也得花上好些天才能,如果不小心遗漏了没全部请回去,日后归还的时候就有说不清的天大干系。说句不怕见笑的话,我身为经师也无缘拜读全文,带来的四个弟子都是只有一身力气的门外汉,仅能帮着沿途搬运而已,实在没有一个称职的帮手,让我昼夜悬心哪!”

  听他如此一说,圆广寺方丈大和尚拍拍额头惊呼一声:“哎呀呀!我真是昏了头,怎么把印光法师忘了呢?”即刻吩咐快去将印光叫来,然后才说:“恰巧,我寺住着一个挂单参学的师父,法名印光,自号‘继庐行者’。此人出家前已有秀才功名,深通儒家典籍,曾云游万里深研净土,还在那资福寺足不出户三年虔心钻研过《大藏经》。老衲坦言,说到对佛经的融会贯通,放眼京师缁素没有一个能及他的呢!”

  说话间,印光手捧经书走过来,跟化闻和尚施礼相见。化闻和尚对相面之术颇有心得,见他手不释卷,挺身端坐露出渊淳岳峙的气概,心里早有八分喜欢,便有意跟他交谈禅、净两宗的异同。

  印光坦然说:“后学以为,佛祖创立法门,其实并无门户。禅、净两宗,各有千秋。正如当初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又与黄老之术交融并行。时下佛教衰微,天下苍生信仰迷茫,净土提倡‘三根普被,利钝全收’,深得佛祖众生皆可成佛的宗旨,宜于天下缁素一体修行,故此弟子专修净土,此生矢志不渝!”

  化闻和尚一听,就知道此人兼通儒佛见识过人,果然放眼京师无人能及,顿时眉开眼笑,当即合掌说:“印光师,你我佛门弟子,相识便是有缘,老衲想冒昧恳求你帮助检阅《大藏经》,如果能随同前往南海普陀山法雨寺,则老衲更加感激不尽!法师可否应允?”

  印光听了再三寻思:天下四大佛教名山,自己只到过五台山朝拜,如果能前往南海普陀山,那里是观音菩萨的道场,被誉为“天下第一观音道场”,岂不是三生有幸?这化闻和尚明知自己修研的是净土,还如此诚恳相邀,可见心胸广大,当即合掌答应:“后学印光,深谢经师厚爱抬举!印光必竭尽全力为之,然后前往南海朝拜!”

  第二天起,印光就帮助化闻和尚详细检阅《大藏经》,一一清点之后,便辞别大家,雇了马车将经书运到通州运河码头上船,恋恋不舍离开了北京。

  秋风萧瑟,船夫一声吆喝扯起船帆,大船便乘着北风直下。化闻和尚跟他的弟子都是南方人,感觉寒风刺骨,皆坐在船舱里守护着经书。印光习惯了北方的风沙,独自站在船头眺望逐渐远去的北京,心里思绪万千。当年终南剃度,后来背着父兄离开家乡挂单南五台,接着又离开南五台来到北京红螺山……一幕幕无不次第浮现心头……弹指之间十多年过去,自己在终南山还算不得列入门墙,南五台那段岁月才算入室弟子,而让自己真正能够领会到佛家三昧的地方,竟是这红螺山资福寺。现在,自己就要离开这个领会佛经真谛的地方,前往南海普陀山。那里自古就是“海天佛国”,全山三大寺院,八十八禅院,一百二十八个茅蓬,上千高僧在那里精修佛典,自己可谓算不上沧海一粟!

  寒风呼呼,吹得身上的僧袍呼啦啦作响,剃度恩师道纯的教诲忽然响在耳边:“印光师哪,自古‘猪圈不生千里马,花盆难养万年松’,我莲花洞寺一隅之地孤陋寡闻,留下来也成不了气候。你立志献身佛门,非得名山大寺精研经典不可,还是走吧!到南海去吧!”

  当初,恩师指点的是安徽徽州小南海,自己还一直没有去过;现在,自己真的就要去南海,而且不是藉藉无名的小南海,而是天下闻名的观音菩萨道场南海普陀山!想到这里,他说不出的兴奋,只觉得浑身热乎乎的,不禁在心里默默地说:恩师,弟子万里奔波寻求佛典,一直没有前来看望您,实在时刻惭愧!如今弟子正在前往南海的路上,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化闻和尚的弟子看到印光面对北方久久站在船头,惊异地说:“这个印光师好身体,这么大的寒风,一点都不怕冷!”化闻微笑说:“错了!他是北方人,北京是他登堂入室的发祥地,此刻就要离开,热土难舍啊!”

  那些弟子恍然大悟,连忙把印光叫进船舱,问他说:法师是北方人,到了南海能不能生活习惯呢?印光沉吟说:“印光虔诚参佛,曾行程万里参学访经,沿途风餐露宿化缘度日,并不在意吃什么。南海是观音菩萨道场,印光心里敬仰已久,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转眼间两个月过去,他们一行到了宁波,重新改乘船只渡海……

  其时正是初冬清早,北风阵阵劲吹,海面上掀起层层雪白的波浪。化闻和尚的弟子眼看就要到普陀了,一个个手舞足蹈,可印光从小在西北生活,从来也没见过海上风浪,一上船,就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住趴在船弦边一个劲呕吐,只差没有把肠子胃吐出来了。化闻和尚知道他晕船了,赶紧让弟子将他搀进船舱,吩咐他闭着眼睛不要动弹,一个叫明月的弟子热心,还向船家讨了一杯茶让他喝。印光请他们好好守护经书,不要为自己操心,还强打精神和他们说:“当年观音大士不愿到日本去,才在海上掀起滔天巨浪,留下‘不肯去观音禅院’之佳话。弟子虔心朝拜,风浪不大,大士会保佑弟子平安到达普陀的!”

  ——刚才印光说“留下‘不肯去观音禅院’之佳话”,这是普陀山一个神奇的传说。唐代咸通年间,日本僧人来到普陀山迎请观音大士雕像,没想到刚刚上船,海上就掀起了滔天巨浪,接连半个多月没有停息。那些日本僧人诚惶诚恐,隐约看到海面上显出一朵朵铁莲花,便蓦然省悟,准是观音大士不肯到日本去,于是赶紧将雕像请下船。说不神奇还真神奇,大士雕像下了船,那海上的风浪竟渐渐停息了。他们明白了大士的心意,也不敢再把大士雕像请到日本去了,便就地建造了一家禅院,干脆叫做“不肯去观音禅院”——这传说在舟山群岛方圆流传甚广,化闻和尚和他的弟子们没想到,印光远在万里之遥专修净土,居然也对“海天佛国”观音道场的奇闻逸事如数家珍,那个为印光向船家讨茶水的叫明月的出家人困惑地说:“印光师,你虔心信奉净土宗,怎么也知道我南海大士道场典故?”

  印光一听笑了,挣扎起身连声念诵《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然后诚挚地说:世人眼里,佛门有禅净密不同门派,还有文殊普贤地藏观音菩萨的四大道场,甚至僧人内部也有如此想法,这就错了!其实就像一棵树长出的不同树枝,也像舟山群岛诸岛其实在海底还是连在一起,又如观音大士以一身化亿万之身,到头来还是大士一身而已。印光虽然专修净土,也知道观音大士是佛祖座下弟子,同样顶礼膜拜。但观音道场为的救苦救难,净土为的往生净土,最终还是万法归一,为的是普渡众生。

  化闻和弟子原以为印光虔心净土,此次前来南海,不过为的随缘参拜,想不到他居然有如此心胸见解,不由得肃然起敬。化闻诚恳地说:“法师所言万法归一,深得佛门三昧,堪称破除千年门户之见的棒喝,老衲听来如同醍醐灌顶!老衲还有不情之请,法师护送宝典之后,能否常住我法雨寺,也好朝夕共研经典,庶几能挽转衰微颓风,有助佛祖普渡众生的宏愿?”

  印光连忙躬身施礼:“长老盛情,后学理当遵命,为观音大士伺奉香火!”

  化闻那些随行弟子听了,一个个眉开眼笑。他们惊奇地发现,印光在言谈之间已经不晕船了,举目一望,那海上汹涌的波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息,万顷碧波水平如镜。那个讨茶水的叫明月的出家人惊喜地说:“看来,这是印光师一片虔诚,感动了观音菩萨停息风浪呵!”

  当天傍晚时分到了普陀山,法雨寺的僧人早已在码头等候恭迎,一阵礼拜之后,便将《大藏经》请下船,径直迎进藏经楼。此时,化闻将印光介绍给寺里方丈大和尚和僧众,说此行多亏印光师深通经典一路护送。那个明月嘴快,还说起了海上风浪很大,印光上船的时候就晕船,后来念诵《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居然不知不觉风浪停息。方丈大和尚欣然含笑说:“法师初来普陀,便能感动大士停息风浪,足见法师跟我观音道场有缘,可喜可贺!”

  印光连忙施礼说:后学愚昧,蒙菩萨恩典一帆风顺,请方丈大和尚和各位师兄关照,成全弟子一片虔诚!方丈大和尚知他已是净土宗不可多得的新秀,还能如此谦虚,心里十分欢喜,便让知客师好好安排住所。印光明白方丈大和尚的心意,连忙请求说:“后学此来,为的是借观音道场的宝地灵气,早晚虔心精研佛家经典,恳求方丈大和尚慈悲,让我就在藏经楼安单好了!”

  方丈大和尚踌躇片刻,说只是藏经楼房子简陋,可就委屈你哪。印光执意要求,也就只好答应他。

  晚上,清凉的海风吹进藏经楼,伴随着连绵起伏的海浪拍打礁石的哗啦之声,加上悠扬而慈悲的诵经之声,印光仿佛听到幼年时母亲的呼唤,听到恩师道纯语重心长的叮嘱,听到在资福寺里那个禅宗上座咄咄逼人的喝斥……印光久久不能入睡……想想转瞬十多年过去,自己尽管行程万里,参拜过北方所有名寺,也算对净土经典有了深入的领悟,毕竟还只算个人的修为,距离佛祖普渡众生的目标还遥遥无期哪!即便这南海普陀观音道场,号称“海天佛国”,如今真个是“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然而也毕竟只是一隅之地。想想大清疆域辽阔,行省二十人口数亿,这些年来所到之处,听得更多的还是彼此为了蝇头小利争斗,此外便是衣不蔽体的乞丐哀苦乞讨,偶尔听到一声“阿弥陀佛”,便如同天籁之音。此时,他才感到佛法如大海一般宽广,而自己是何等渺小,心里很是迷茫……

  第二天清早,印光早早起床,发现化闻老法师也已经起来了。不一会,早课的钟声悠扬传来,印光赶紧向大殿走去。化闻老法师告诉他,方丈大和尚深知旅途艰辛,特意给假三天好好休息,早课就免了,还嘱咐自己陪同他到各处寺院随喜走动,熟悉一下周围环境。印光感谢方丈大和尚无微不至的关怀,肃然说:“方丈大和尚虽然给假,但早课比早餐还重要,万万不可免!”

  化闻见他神情严肃,一边说着一边走向佛堂,心里很是感动,忙大步上前带他走进大殿。早课之后吃了饭,印光这才跟随化闻法师,先熟悉了法雨寺殿堂僧房,再礼拜别的禅院。

  此时红日高照,海面上泛出万道霞光,极目而望,但见满山禅院鳞次栉比,仿佛苍龙卧波,显得格外庄严肃穆。那隐约的潮音和禅院悠扬钟罄相应和,更让人觉得身在西天佛国圣地,从此隔绝滚滚红尘。印光行程万里,亲眼目睹这海天佛国的庄严景象,不由得心潮澎湃。他生性不喜欢游玩,加上对这里的历史沿革典故了然于心,因此对三大寺院,八十八禅院,一百二十八茅蓬并没有多大兴趣,觉得只是礼佛修行的场所而已,跟别的寺院并没有什么区别。走了大半天,参拜了心仪已久的潮音洞,便推说疲倦不愿再走了。

  化闻老法师很是诧异,笑着说:“小师兄,老衲曾陪同过不少高僧游览普陀,说句题外的话,别看他们都是成名已久的高僧大德,其实还是迷恋普陀的绝世景色,甚至历时半个月还乐而忘返。唯独你例外,一天没到就没了兴致,敢问这是何故?”

  印光离开潮音洞,诚恳地说:“印光并非没有兴致,而是想到从此身在普陀,有的是机会慢慢领悟,不在一时走马观花。再说呢,弟子忽然想起《陋室铭》来,刘禹锡说得好:‘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我普陀山能得以闻名天下,全凭观音大士圣灵,并不在于这禅院茅蓬。我辈僧人净修佛经,原本也在于自身的道行修炼,能够感召天下苍生,故此,弟子惟愿专心研修经典,无意普陀禅院茅蓬。”

  化闻老法师听了感慨不已:“印光师,你我虽然相交日浅,当知老衲并非阿谀奉承之人。今天听了你的见解,老衲不得不汗颜钦佩。放眼当今佛林,虽然寺院僧人数以万计,能坚守戒律,但能想到感召天下苍生的,实属罕有,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人!老衲进京拜迎佛典,能有幸结识你,如今朝夕相处,彼此师兄弟相称如何?”

  印光听了大惊失色,顿时动了天生的执拗脾气:“老法师是印光前辈,此事万万不可!”化闻老法师只能苦笑自己无缘,也不管他答应不答应,此后见面就称“师弟”。印光却死活不肯答应,还是恭恭敬敬称他“老法师”。

  有消息说,隔海的宁波阿育王寺举行盛大拜谒法会,让四方僧人和远近善男信女前去拜谒佛祖荼毗留下的舍利——这是阿育王寺的镇寺之宝,为了让天下缁素如愿拜谒舍利,法会的时间长达三个月。

  法雨寺跟宁波阿育王寺隔海相望,早已提前得到了消息。法雨寺僧人见惯了那种场面,自然提不起多大兴趣。印光却寻思开了:据佛典记载,当初佛祖涅槃后,座下弟子将佛祖举行荼毗火化,发现了许多彩色舍利子,他们慎重商量,决定将佛祖的舍利子分作三份,一份升天,一份放进龙宫,另一份留在人间。留在人间的舍利子又分作八份,分别建造舍利塔祭拜。后来,佛祖的舍利子随着佛教流传到了中国。宁波建造了阿育王寺,这是中国唯一供奉着佛祖头顶舍利的寺院,在全国享有崇高的声誉。想起自己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见过许多寺院高僧留下的舍利子,却还没有亲眼看到过佛祖的舍利,便告假到阿育王寺去拜谒舍利子。

  印光乘船到了阿育王寺,果然四方寺院和善男信女前来拜谒的人山人海。那些拜谒的人人人深情肃穆,在寺院大殿自觉排队,焚香礼拜之后才慢慢走近,虔诚瞻仰从塔内迎请出来的佛顶舍利塔。由于后面排着长长的队伍,舍利塔四周有寺里僧人层层守护,在缭绕的烟雾烛光之中,所有瞻仰的缁素实在难以细细端详。

  印光在寺院流连整整一个多月,待拜谒的人少了,反复瞻仰多遍才看得分明。这个舍利塔塔身青色,塔高一尺四寸,广七寸,精心雕琢成五层四角,每层雕刻着菩萨神像,四面窗孔玲珑剔透,能清楚看到塔内顶悬宝磬,一颗绿豆大小的舍利子在宝磬里旋转不停。印光记得佛经上记载:若是凡业深重的人必定一无所见,只有有佛缘的缁素才能看见,并且随着佛缘深浅而大小变幻不定,寺志上有记载,说明代有一个虔诚居士曾看到舍利有车轮大小,于是他千万遍念佛不止……今印光到此,虔诚诵经念佛一心顶礼膜拜,刹时,那舍利子又仿佛一颗晶莹的绿豆,定睛看时,似乎又转为肉红,大小也随之变化。他惊诧不已再细细端详,忽然发现那颗舍利子继尔又变成一颗黑豆,恍惚间还看到黑豆上长出白玉一般,贴在宝磬底下纹丝不动……

  看到这里,他心里顿时涌起一种不祥之感:“黑色和白色,无论按照外国还是中国的风俗,都是带孝的凶兆。莫非佛祖在预示,我今年会死了吗?”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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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0 00:30:49 | 只看该作者
印光法师  第八章 法雨讲经

  话说印光心里忐忑不安,便匆匆回到法雨寺。化闻老法师察觉出他眉宇间似乎透出忧郁,就询问他此去瞻仰舍利有何观感。印光是个坦诚的人,将所见景象告诉化闻老法师。化闻老法师沉吟着安慰他说:“阿育王寺的佛顶舍利,是极其灵验的佛宝。我也曾多次瞻仰,察觉那舍利往往随着光线明暗,还有瞻仰时心境而变化。你之所则,老衲想来却大有深意,白乃大士纯洁之色,黑乃水象之色,正符合人人留你驻海天佛国之象,莫要疑虑!”

  印光听了,蓦然想起在五台山朝拜的时候,寺院知客曾宣称看到普贤坐骑青毛狮子的圣迹,许多善男信女也纷纷声称目睹菩萨圣象,当即坦然说:“印光正因眼疾缠身,才摒弃红尘虔心礼佛,眼力日渐提高,心中甚是感激,信念更加坚定。佛祖尚且涅槃,何况我等俗人身?如若佛祖相召伺奉,实在无限荣幸欣喜!”

  从阿育王寺瞻仰佛顶舍利归来之后,印光勘破了生老病死玄关,并不将舍利预示的颜色放在心上,每日跟随寺中僧众早晚课读,其余时间便足不出户,在藏经楼虔心精研《大藏经》。倏忽间一年过去,身体并没有半点异常发生,原来几分模糊的视力居然还变得明澈,心里更加欣慰而且坚定了。经历了这件事,他对各种祥瑞和凶示产生了疑虑且再不轻言。

  真正让他有点为难的,还是生活不大习惯。他是北方人,吃惯了面食苞谷窝窝头,到了法雨寺,每天吃的米饭,尤其是早晨米粥之外加上咸菜——那米粥还好,咸菜实在让他吃不下。他是吃苦耐劳的农家子弟,从小接受的是“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的庭训,当然不肯浪费,硬着头皮硬咽下去。后来只得告诉行堂师,只给自己米粥,咸菜就不要给了以免浪费。行堂也知道他吃不惯咸菜,想给他炒一点别的蔬菜,印光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多谢!国有国法,寺有寺规,方丈住持尚且一律,印光只能心领,舍此绝不敢受!”

  “那……那你吃什么菜呢?”行堂在一旁看着印光喝粥。印光喝完了粥,倒上开水不住用筷子搅拌,将碗边上沾着的米粥洗涤干净,再“咕噜咕噜”喝下去,脸上露出坦然的笑容……

  法雨寺是普陀山三大寺院之一,本是禅宗道场,寺院常住和外来挂单的僧人有时多达上千人。他们共同早晚课读,其余时间便各司其职,香灯只管给佛堂添油,寮房负责安排挂单僧房,知客专管接待远来高僧和过往僧人,彼此互不相扰。任何职务都有空闲的时候,他们自然乐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索性抽空到海边看风景闲聊,不过他们也很快发现唯独印光例外,整天足不出户钉在藏经楼没完没了研读经书,此外便是抄录书写,时间长了大家惊诧之余多了几分敬重:“这个印光师呀,真正成了隔绝红尘的啦!”

  随着时间推移,外来挂单的僧人越来越多,既有来自陕西终南南五台的,也有来自北京红螺山资福寺的,他们彼此相互交流,自然而然说及印光在南五台和资福寺挂单的往事。于是,法雨寺僧人都知道印光在南五台发现至元年间的碑铭,使得南五台观音禅院香火鼎盛,同时也知道印光在资福寺凭着渊博佛学折服禅宗上座被北方净土宗道场念念不忘的事迹。尽管法雨寺也是禅宗道场,但寺里僧人却并无门户之见,对专修净土的印光格外敬重,即便化闻和法雨寺方丈大和尚,也恭敬称他“印光法师”。

  转眼到了夏天,化闻老法师请求方丈大和尚出面,让印光给僧众讲解《弥陀便蒙钞》。

  这个请求,实在让印光大出意外。他深知法雨寺崇奉的是禅宗,而自己精研的是净土宗。法雨寺固然有海纳百川的广博心胸,毕竟彼此信奉不同,稍有差错,难免引起门户之争。再说呢,这《弥陀便蒙钞》乃是红螺山慕莲法师的著作,他专门注释藕益大师的《弥陀要解》,印光一直以来极力推崇《弥陀要解》为净土三经之要——其中道理和事例全都精妙之极,乃是佛说此经以来第一经典注解,即便古佛出世重新注解,也不能超过这部要解。当然,自己在资福寺的时候对此有所增添,还以此折服了禅宗上座,但毕竟普陀山是“海天佛国”,法雨作为身全国禅宗第一流道场,岂能不知天高地厚班门弄斧呢?

  他慌得连忙推辞说:“方丈大和尚慈悲,法雨寺乃是天下禅宗道场,弟子只不过对净土经典一知半解而已,岂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倘若别的差遣,后学万死不辞,此事万万不敢领法命!”

  方丈大和尚听了微微笑笑,诚恳地说:法师谦恭,老衲早已深知。老衲还深知法师有难言之隐,唯恐引起门户之争,也许还会招致天下高僧大德挑剔指责。记得法师曾说过,佛家虽有禅净密诸家门派,就像一棵树上长出的不同树枝,还像这舟山群岛的众多岛屿其实在海底却是相连的,到头来还不是万法归一?此言深得佛家三昧,天下缁素谁不敬服?老衲坦言,对当今闻名高僧大德知之甚详,然而放眼当今佛林,能有法师渊博学识,能如法师这么领会佛祖普渡众生真谛的,实在屈指可数——他们自己尚且疑窦未解,岂敢信口雌黄挑剔指责?

  印光再三推辞,方丈大和尚不得不掏出心窝子说:“法师呐!老衲记得你还说过,当今国势衰微民生凋敝,以至于佛家随之衰微,僧人作法事放焰口谋衣食,百姓争锱铢图升迁求温饱,信奉因果求生净土的人越来越少了,什么时候才能重现‘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的祥和景象呢?老衲知法师‘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斗胆请法师出面讲经,也为的匡正世风哪!”

  印光听了,只觉得热血沸腾,连忙说:“方丈大和尚责以春秋大义,印光敢不奉命?当初佛祖曾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天下苍生信奉佛教计,印光勉为其难献丑就是!”

  且说光绪23(公元1897)年夏天,大江南北各大寺院都得到法雨寺经师讲解《弥陀便蒙钞》的消息,不远千里来到普陀山;那周边州县的居士和善男信女,也云集法雨寺。

  说起来,每家寺院都有经师讲解佛经,无非都是因果报应之类,稍微虔诚的善男信女都已耳熟能详,没有什么新鲜之处。可普陀山号称海天佛国,极少举行面对广大公众的讲经,法雨寺居然传出消息开坛讲经,那是何等郑重的大事?他们相互传说,此次主讲的是寺院德高望重的化闻老法师,能说得天花乱坠顽石点头,都想一睹高僧口若悬河的风采。

  可立刻有消息灵通的知情者纠正说:“错啦!此次讲经的是来自陕西的印光法师,今年才三十八岁。法师俗家时中过秀才,抛弃功名舍身佛门净土,足迹踏遍西北,还涉足白山黑水,据说还是法雨寺化闻老法师从北京请来的——你们想想,法雨寺乃是天下禅宗,再三恳请印光法师讲解净土经书,那是何等高深的学问道行!”

  这么一传十十传百的,都知道印光法师还没步入不惑,竟然赢得天下禅宗法雨寺的格外敬重,恳请开坛主讲净土经书《弥陀便蒙钞》,反而比德高望重的化闻老法师更轰动。开讲的日期还没到,那些远道而来的僧人居士早住满了。偌大的法雨寺,以至后来的不得不住进别的禅院。

  四月十八那天上午,是印光法师开坛讲经的预定日期。印光法师放眼望去,看到寺院里挤满了各方缁素,前排坐着各家寺院的方丈住持大和尚,难免心里怦怦乱跳。化闻老法师亲切地鼓励他说:“法师别紧张,你就当眼前没有别人,还像平时跟我交谈一样,将你的心得见解原原本本说出来,他们自然会洗耳恭听的。”

  印光点点头,心里默默念叨着“阿弥陀佛”,果然心无旁骛,缓缓登上讲坛。下面的听众一看,只见法师身材高大脸色略呈黄褐,一看便知是出北方人特有的肤色,他眉宇间透出的坚毅的气概,目光里显出的跟他年龄不相称的柔和慈祥,不由得肃然起敬,低微的议论霎时停止,一个个屏声静气竖起了耳朵。

  印光法师朝着僧众稽首问询,向所有缁素合掌致意,然后运出丹田之气,舒缓地念出一声“阿弥陀佛”。霎时间,即使坐在最后座的听众也觉得耳边传来温暖的春风,赶紧一起合掌观想。之后,印光法师才侃侃而谈,首先从汉代佛教东传,说到晋代花开数枝,佛教有了禅净密诸多门派——犹如舟山诸岛海底相连,都是佛门子弟并无门户区别。‘这是所有人从未听过的妙论,即便座中高僧也频频点头首肯。’接着,他手捧《弥陀便蒙钞》娓娓道来,盛赞藕益大师的《弥陀要解》融合《华严》《法华》《愣严》精华,乃是佛说净土经文第一经典,只是文辞艰深难以准确领悟,才有了慕莲法师的《弥陀便蒙钞》——

  “所有诸法不出因果。约佛法论,从凡夫地,乃至佛果,所有诸法,皆不出因果之外。约世法论,何独不然?故孔子盛赞《周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所以积善、积不善,因也;余庆、余殃,则果矣。另外既有余庆余殃,难道就没有本庆本殃吗?本庆本殃,乃积善积不善之人来生后世所得之果,当大于余庆余殃之得诸子孙者百千万倍……不要说这些是看不见的所以就不存在,喻如黑夜不见一切物,就不能说一切都不存在……”

  虽然印光法师的宣讲带着陕西口音,可听众还是觉得字字分明,句句都是闻所未闻的至理名言,一个个听得眉开眼笑,群鸡无不欢喜连连点头。不知不觉,化闻老法师宣布,已经到了中午休息的时间,他们惊讶地说:“哎呀呀!我们正听得出神入迷,怎么就到了中午?”

  下午重新开讲的时候,一个青年居士急不可耐向他提问说:“在下高鹤年,乃江苏兴化人氏。法师刚才宣讲,句句都是至理名言,在下深表敬佩,然而在下还有疑窦未解:既然万法归一,为何法师唯独格外推崇净土一门?恳请法师开示!”

  高鹤年的提问,正是许多人共同的疑窦,于是所有的视线集中在印光法师身上脸上眼睛上,看他这个主讲经师如何解答。印光早已胸有成竹,向他诚恳致意,慈悲开示:“居士菩萨所言,足见你慧根深厚!我推崇净土,实在并非贬低禅密诸家,乃是根据普天下善男信女的实情而言之。请居士细想,我大清四万万同胞,知书识字的甚少,而目不识丁的十有八九,那佛典宝藏万卷,你尚且疑窦未解,又何以叫他们目不识丁的苍生研习修行?如此,岂不将天下苍生排斥在佛门之外?——试想这是佛祖普渡众生的宗旨吗?”

  这几乎是在座的人从来没想过的问题,高鹤年顿时张口结舌,别的高僧也目瞪口呆。此时,人群里响起阵阵议论赞叹,他们不得不佩服这个主讲果然不愧佛门大德,尤其以天下苍生为念的宽阔胸怀实在世间罕有。

  此时,印光心潮激荡,声音洪亮地说:“请诸位以天下苍生为念,静听印光一言:佛祖创立佛教,为的是普渡众生,然而天下众生苦于难得温饱,苦于不识文字,纵然虔心向佛,也难以精研佛典脱离苦海往生净土,这实在令人痛心疾首。我净土提倡‘三根普被,利钝全收’,不但适合家境优越的饱学之士参研,更适合必须每日为温饱而奔波的众生修行,堪称超脱苦海之法门,众生成佛之捷径!——若天下苍生虔心礼佛,则‘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的境界指日可待!”

  话刚落音,青年居士高鹤年激动得热泪盈眶,那些心存疑窦的善男信女豁然开朗。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号令一般,大殿里顿时响起洪亮的“阿弥陀佛”声,这声音盖过了海边传来的滚滚潮音。

  印光法师当时还不知道,在他开坛讲解《弥陀便蒙钞》的时候,当时禅宗的著名法师虚云长老也来到普陀礼拜观音大士道场。虚云法师从九峰山茅蓬来到普陀,得知印光主讲《弥陀便蒙钞》,自然想起自己师兄曾经在北京资福寺被印光折服的往事,决定开开眼界。听了印光法师的妙论,欢喜地说:“果然能天花乱坠顽石点头,实乃佛界俊杰净土龙象!”

  最激动的还是那些读书不多甚至目不识丁的善男信女。他们隔三岔五到寺院烧香拜佛,还偶尔念经吃素,免不了有人讥笑他们:“和尚天天吃素念经,尚且没能成佛,你们就别妄想啦!”如今听了印光法师的讲解,更坚定了“众生皆可成佛”的信念,将他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绕得水泄不通,有的请他开示,有的恳请收为记名皈依弟子,甚至还有人情愿出家跟他当徒弟。

  对他们的种种要求,印光法师一一耐心解释,有的则婉言拒绝,直说得唇干舌燥声音嘶哑,再三解释:佛祖曾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说的是那杀生害命的歹徒一旦改恶从善了,尚且能够成佛,何况善男信女?至于出家,他总诚恳地说:“各位居士菩萨,请听我肺腑之言:净土法门广大,无论在家出家,只要心中有佛,便能处处成佛!”

  印光的耐心、诚心、恒心,让这些人听得口服心服,一个个感叹法师时刻想到众生,果然是菩萨心肠……化闻老法师感慨地说:“印光师,你讲经感化了许多善男信女,实在功德无量!从此之后三根普被,远近四方慕名而来者必定日渐增多,你就难得空闲了哪!”

  印光法师连说自己见识浅薄,没想到那些善男信女如此虔诚,实在惭愧得很,从此再也不敢搞这样的登坛讲经的玄虚了。当天傍晚,他就闭门谢客,虔心钻研佛典。化闻老法师对此几分不解,说此次讲经足见法师对佛典融会贯通,何必还要闭关呢?印光法师诚恳地说:“印光以前也颇为自信,经过此次讲经,面对四方信徒的种种疑问,才知佛法弱海三千,我不过取得一瓢之水,实乃难解天下众生之渴。”

  化闻老法师听了,对印光的谦虚精进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便安排融明法师为他护关伺奉起居。印光对融明严肃地说:“融明师,我闭关期间,你可不能只管我的起居摆护关的空架子啊,你也得好好用功研修才行!”

  果然如他预料的那样,经过这次登坛讲经,远近四方慕名而来的僧人居士络绎不绝。尽管融明法师再三道歉,无奈那些人指名道姓,一定要拜谒印光法师解答疑难才肯离去。印光法师在关房里听得清清楚楚,为这些人的虔诚执著深受感动,末了儿只好出关请他们相见,一一解答他们心中的疑虑,他反复劝导他们说:时刻忆佛念佛,一心向善,便能身在净土境界。至于打醮作法事,只不过是外在形式而已,其实不必浪费钱财。他们听了,一个个高兴而去。

  时间一久,融明法师也觉得难以挡驾,印光闭关的事儿也只有作罢。寺院僧人了余和真达两个法师商量,印光法师在这里不得安宁,看来不能继续住下去了!于是,他们请示方丈大和尚同意,到山里寻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建立了一个茅蓬,让他虔心净修。

  到了第二年夏天,由于化闻老法师敦请,印光法师只得回到法雨寺。一天上午,高鹤年专程来到法雨寺拜谒,印光法师对这个年轻居士很有好感,立刻请他到房里。高鹤年四下观察,看到法师的寮房只有一张床,床上的被铺很是单薄,此外就是一张桌子上堆放着一叠佛家经典,不免感慨地说:“法师,高鹤年曾经访遍全国名山大川,也拜谒过许多名寺高僧,在下亲眼目睹,那些高僧都住的精舍上房,房里被褥摆设精致,令人一见便生敬仰之心。法师如今名声远播,房里设施却如此简陋,一心钻研佛典,不愧清净僧宝!”

  印光法师坦然说:“居士谬赞了!我俗家原本农户,从小田地劳作,温饱之外别无他求。舍身佛门之后,惟虔心佛典专修净土,以劝导天下善男信女诚心向善为己任。”

  高鹤年转了一个大弯这才说出来意:他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名山大川,时人把他比作当代徐霞客。他云游参学时曾在镇江金山寺、扬州高旻寺几处领受高僧棒喝,最初喜好禅宗,自从听过法师讲解《弥陀便蒙钞》之后,觉得禅宗的顿悟过于玄妙难以进展,而净土法门倡导的“三根普被,利钝全收”合乎自己行踪飘忽的特点,便恳求法师再次开示。

  印光法师知道他素有慧根,恳切地给他历数前辈祖师彻悟事迹,叙述当年莲池大师参拜笑岩为誓,大悟之后求彼而得此,对净土学有所成,禅宗也就自然而然领悟精进了,终于成为一代宗师。顿顿,又反复强调,说:“教理行果,乃佛法之纲纪;忆佛念佛,实得道之捷径。居士如同已浴大海者,必用百川水;身到含元殿,不须问长安。当今学佛法门很多,唯以净土念佛为上。根本道理就在忆佛念佛,居士颖悟,自然明白。”

  高鹤年憣然醒悟,恳求法师收录自己为座下记名皈依弟子。印光法师婉言说:虽然印光出家修行,而居士在家修行,其实是修行各异而殊途同归,都是佛祖弟子;你我心意相投,成为忘年莲友最好。印光常自惭愧,不愿以人师自居,万万不敢领命!高鹤年深受感动,只得和法师结为忘年莲友,然后欣喜而去。

  从此,印光法师在法雨寺虔心精研佛典,不时接待四方拜谒求教的缁素,那些路程遥远的善男信女来信,印光法师必亲自回信解答疑难,这样不知不觉过了六年,光绪29(公元1903)年,印光法师接到高鹤年来信,高居士说他想要再朝五台,还打算在终南山结茅修行。这封书信勾起了法师对陕西的怀念,当即约请高鹤年来法雨寺商谈。

  他遥望西北,感慨不已:“古人说‘人生如白驹过隙’,这话说得太好了。想我从光绪七年离开终南山莲花洞寺,转瞬间已经22年了,俗家父母相继去世,也不知道纯恩师是否健在,心里很是惭愧!你此去终南,还请留意秦中佛法近况而相告。若真能结茅修行,宜大力宣讲净土因果,切莫虚度时光!”高鹤年诚恳接受告诫,又问法师还有什么吩咐。他沉思说:“印光如今四十有三,对秦中众生无尺寸之功,常自思念惭愧。再说呢,阔别陕西已多年,真想念父母兄弟啊,可是……可是既已舍家出家,就想想而已罢!我没什么吩咐,你走吧。

  却说转眼进入光绪30(公元1904)年初秋,高鹤年还没从陕西回来。一天,印光法师接到了谛闲法师的邀请,请他一起到北京去迎请《大藏经》。

  谛闲法师长印光法师十岁,俗家姓朱名古虚,浙江人。他从小读书聪明过人,还兼通医药,是方圆有名的儒医,可惜在20岁的时候父母妻儿相继去世,他痛感人世无常毅然出家,虔心天台教观,数年后学识渊博而且时常给信徒讲经,著有《念佛三昧宝三论疏》,他仰慕印光法师佛学精深,便想请求给他校对然后出版。谛闲法师此时已是天台宗授予的第43世祖,尽管两人修行各异,却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结为忘年莲友。谛闲法师其时担任永嘉寺住持,到北京迎请《大藏经》,知道法师在红螺山参学多年,资福寺对印光法师很是敬重,这才请求他一起北上指点。印光法师二话没说,欣然答应随同前往北京迎请宝典。

  到了北京红螺山,资福寺的方丈僧众早已得知印光法师开坛讲解《弥陀便蒙钞》的盛况,一个个眉开眼笑热情款待。斋席上,僧众纷纷称赞他此举为净土道场增光添彩,无不欢喜赞叹,饭后大家当即安排迎请宝典的有关事宜。

  过了半月,检阅宝典经卷的事情结束,两人有了些许空闲。谛闲是第一次到京城,提议跟随印光四处漫步。但见满眼车水马龙冠盖相结,谛闲法师对一切都感到陌生而新鲜,印光法师说:“大师,你我都是‘不在红尘中’的出家人,跟眼前这些红男绿女格格不入,不如找个于你我有益的所在。”谛闲深以为然,就说干脆到琉璃厂去开开眼界。

  两人一拍即合,走了半天来到西郊琉璃厂。这里是全国前来京城赶考举人的住所,以笔墨纸砚闻名于世,荣宝斋的书画乃是天下一绝,偶尔,书店里还能侥幸发现稀世绝版古籍。两人光着脑袋身穿袈裟,混在峨冠博带的官宦进士举人里面,显得格外扎眼。他们全然不觉,却泰然自若,对那些书画和名贵笔砚没有丝毫兴趣,一头扎进书店书摊四处翻阅。书摊主人目光敏锐,一看就知道两人并非随喜的寻常僧人,极力推荐新版经书。

  印光法师合掌施礼,诚挚地说:“阿弥陀佛,这新版经书并非我所求,如果珍藏有旧版古籍,不妨请出来观赏。”

  那店主精明,料定这出家人是个识货的行家,便拿出两部纸张发黄的旧书来。印光法师一看,两眼闪出异样的光芒来!这两部书各分四卷,封面上赫然写着《拣魔辨异录》,顿时想到雍正年间震动全国佛家的大事件:雍正皇帝钟爱佛学精通禅宗,曾自称“圆明居士”,对当时的禅宗法藏禅师和他门徒弘忍的《五宗原》一书深恶痛绝,认定他们悖逆了禅宗乃至佛经,是“诳世惑人”的“无知妄说”,痛斥他们的学说是“外魔邪说”(实际上是不利于满族的统治),于是下旨销毁《五宗原》,还亲自逐条批驳,号称《拣魔辨异录》。雍正去世后,这部书的版刻藏在深宫,没有收入乾隆时期的《龙藏》。从此之后,天下僧俗不敢谈及《五宗原》,法藏和他的门徒的学说也就灰飞烟灭了。今天见到这部《拣魔辨异录》,恰巧能够从中看到当年法藏禅师他们的学说。印光法师也不跟店主讨价还价,爽快地将这两部书买下。

  谛闲法师几分惊讶,在回去的路上说:“法师,你一向节俭自律,从来舍不得动用分文,那店主分明是漫天要价,今天怎么不还价,就一下买了两部?容我说一句大不敬的话,乾隆皇上尚且没有将这部书收入御定的《龙藏》,你何必……”

  谛闲法师的话很谨慎,点到为止,印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也同样谨慎地说:“大师,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我出家修行,到头来还是不能‘跳出三界外’呀!这部书,让读书人读了,能够增长莫大见识,你我参禅的出家人读了,也必定能够深受启发,以免重蹈覆辙——机缘难得哪,我送你一部。”

  谛闲法师是个聪明人,立刻领悟了印光的言外之意:大清人人对文字狱谈虎色变,如果当初那法藏师徒明白,出家人其实时时处处在朝廷的掌控之中,何至于会落得门派毁灭、《五宗原》灰飞烟灭?如今国势衰微人心不古,更不能忘记那惨痛的教训哪!他感慨地说;“法师,他人但知你佛学渊博,今日听来,法师将出世入世和救世紧密联系在一起,实在见识深远,谛闲受益终生!”

  印光法师将一部赠给谛闲法师保存,另一部自己留在身边早晚阅读,烂记于心后托付给全国有名的杨仁山居士,请他转寄日本弘书院附入藏经。杨仁山很是不解地说:“法师,这部书在中国尚且不受重视,日本人会看重吗?”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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